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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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姐姐们这儿暖和,外边冷的呀,我这脚丫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姐姐们可得赏我碗热水喝。”

    靛青色的棉门帘子从外头掀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太监卷着寒风跑了进来,因着屋里暖和,话间嘴里冒出阵阵白烟。

    “你这没足够的猴崽子,来茶房要水,我们守着这一库房的茶叶片子,难道还能给你沏碗白水喝不成?”

    乾清宫北瓦房,是御茶房值炉的地方,九鼎红泥火炉,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燃着,一刻都离不得人,就怕什么时候万岁爷叫茶,一时送不上去。

    这会子里面的应承宫女个个热的脸色绯红,有个带金钗的宫女格外敢话,高声打趣着刚进来的太监。

    太监又往炉子边上靠了靠取暖,喝了口刚递过来的热茶,只觉得身心舒畅,没有丝毫被打趣的不悦,反而乐呵呵地陪笑道。

    “姐姐们疼我,我福元也不是没良心的,这回江南织造府可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呢,有一批霞影纱,往年都是主位娘娘们挑拣还不够的,今年格外多,我们掌事的做主留了些,我全给咱们御茶房要来了。”

    “霞影纱?宜主子那件流云蝙蝠纹罩衫可是这霞影纱做的?那可真是好东西,颜色银红又薄如蝉翼,阳光点点流光,穿上当真跟披了一身晚霞在身上似的。”

    都是十几岁的姑娘,最喜欢可不就是衣料收拾,这会子哪按捺得住,叽叽喳喳地喊那太监给她们量尺寸。

    那太监原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会暖了身子,脚也活泛了,自然不敢耽误正事。

    霞影纱虽算不上是多珍贵的料子,但在宫女的份例中却是极难得的,要是放久了,瞧见的人多了,又个个都想要,反倒容易出岔子。

    这太监年龄不大,要不是嘴甜又灵,也到不了造办处这样的肥差上去。

    这会子,一边量身一边顺口几句恭维话,和几个宫女笑闹在一处好不热闹。

    “姐姐怎么不去量身?您不是有件月白色的撒花凤尾裙吗,正配这纱。”

    沈娆没去凑那边的热闹,方才那戴金钗的宫女却来拉她。

    沈娆笑着推道:“我一向畏寒,去年做冬衣的时候,便把今年的份例都赊出去了,只怕如今一年都做不上新衣裳了。”

    “这怎么话的,姐姐只管去量身,用我那份就是了。”

    “一人一份,我怎能抢你的去?”沈娆道。

    “这可不是姐姐一人了算的,您要是一年都做不了新衣裳,表面上看是您用光了份例自己活该,可实际上却是把咱们乾清宫上上下下百口子人的眼福都折进去了,这哪由得您自个儿做主呀?”

    那宫女完便大笑起来,笑声清脆爽利,连带着沈娆也开朗了起来

    “好啊,真是长大了,学会拿我嘴取乐了?”沈娆轻笑着嗔道。

    “真的好姐姐,我没同你玩笑,前些天我家里人送包袱进来,里面足有十七八件衣裳,全是我额娘怕我懒,来不及换洗新做的,我哪里就穿的了这么些了,你就是不要,我也不再做了”

    那宫女到一半,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值炉室就那么大点地方,这边有什么动静,那边正量身的那几个宫女听的一清二楚,这会都拿帕子捂着嘴,等着看好戏呢。

    叫你充大方,就你们家有钱,这下好了,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吧。

    那戴金钗的宫女名叫岫月,家世在宫女里算是好的了,她爹是扬州府高邮县的县丞,虽品级不高,但江南富庶,油水也多。

    但一个地方官再如何,能和宫里比吗?

    所以,岫月不想要那霞影纱是假,为的就是讨好沈娆。

    沈娆比她早两年进宫,听其他宫女,她运气实在好,甫一进宫就被御茶房的掌事嬷嬷瞧上了,认了她做干女儿,将傍身的本事倾囊相授,如今还有提拔她做下一任掌事,继承衣钵的意思。

    可坏就坏在,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宫女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入宫三年,莫有人来探望,就是连个纸片也不见捎来。

    沈娆自己也从不提起,久而久之,大伙儿都看出来了,人家这时忌讳这个。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凭沈娆的样貌身段,要不是家里犯了忌讳,怎么也沦不到就当个宫女的份上,不爱提也不新鲜。

    “姐姐,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岫月吓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沈娆无奈地笑笑,心想自己有这么吓人吗?

    “好了,这有什么的,你想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走,咱们一块量身去,到时候做两件短褂,一人一件。”

    沈娆知道如果再推辞,只会让岫月更忐忑,索性应承下来,拉着她的温柔道。

    岫月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好话,被那双清凌凌的美目注视着,一时脸都红了。

    沈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摸了摸她的头,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与此同时,乾清宫西暖阁。

    “董鄂氏?”

    康熙帝歪在榻上,神情慵懒、声音低沉,只一双眼黑得摄人。

    巡按御史李起光跪在地上答道:“回皇上,奴才参奏正是董鄂一族如今的族长,镶白旗第六佐领鄂汉。”

    先孝献皇后的亲哥哥侍立在一旁的梁九功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李大人今儿抽的是什么风,这都快致仕了,好好活着不好吗?干嘛非跑这儿来捋虎须,啊不,龙须啊。

    康熙轻嗤一声,骨节分明的修长指一下一下点在黄花梨透刻炕桌上:“纳妓为妾、闹市纵马、孝期添丁,挺热闹的。”

    不甚在意的语气,让李起光的心都沉了下去。高喊道:“万岁,鄂汉胆大妄为,罔顾礼法,他家旧日便仗着孝献皇后胡作非为,如今还把伺候过皇后的老人儿养在家里,女儿,万岁!鄂汉这是盼着家里再出一位董鄂妃呢!其心可诛啊,万岁!”

    此话一出,梁九功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确定了这位老大人今儿个就是来找死的。

    不过你,这就是真有什么想不开的,投缳、跳河哪儿还死不了个人呀,何苦巴巴地跑到这乾清宫来,您自个儿活腻歪了不要紧,咱们这些伺候的,可还想再多喘两年闲气儿呢。

    整个西暖阁里落针可闻,而所有人都暗地里瞄着的九五之尊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还悠闲地端起了炕桌上的六安瓜片呷了一口。

    盖碗放下时,发出了极细的咔哒声。

    “皇上饶命!”

    “皇上饶命!”

    两道求饶声同时响起。

    一位是刚才还慷慨激昂李大人,另一个则是门口站着的太监,那太监也是倒霉,第一天在御前当值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梁九功给他旁边的太监使了个颜色,立时便有人捂了他的嘴,一左一右把人架出去了。

    “皇上恕罪,新来的孩头一次伺候万岁没规矩,受不住皇上的龙威”

    梁九功心里埋怨太监没出息,给他找事儿,嘴上却还是委婉地给求着情。

    不等他完,康熙便抬制止了,接着坐直了身子,对着地上已经快跪不住了的李大人淡淡道:“爱卿何罪之有?”

    李大人此时是真的后悔了,不该禁不住幺儿几句哀求便直接进宫,此时老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在宽大的锦鸡补子朝服下抖如筛糠。

    “万岁奴才、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三年前大选,董鄂氏本是被撩了牌子的,但鄂汉却找门路把她留在了宫里,这打的是什么主意,正如司马昭之心呐皇上!”

    康熙闻言拧眉,董鄂氏本就是满洲大姓,就算没有那些前朝旧事,这样人家的女孩进宫他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然而看着李起光这言之凿凿的样子

    倒也不想撒谎。

    梁九功觑着康熙的面色,悄声上前一步,附在耳边轻声解释了几句。

    康熙听完眉毛微挑,虚点了下他,梁九功心虚地陪着笑。

    康熙不打算在此时同他计较,转而对着李起光道:“鄂汉背德妄为,罚俸三月,囿于府邸半年,责其弟费扬古看守。”

    李起光惊异之下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康熙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呐呐地开口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李起光作为巡按御史,确有纠察百官、直言无避之责,然而鄂汉行事轻佻无矩,绝非一朝一夕,此前视而不见,如今却突然慷慨谏言,为的就是他那个弟弟费扬古。

    不同于鄂汉的纨绔,费扬古状貌异常魁梧,早在康熙十三年,三藩之乱爆发时,就曾跟从安亲王岳乐率兵到江西围剿吴三桂叛军,不战功赫赫,也称得上一句骁勇非常。

    若不是董鄂氏为帝王不喜,只怕在大军还京之际,便可位列议政大臣了。

    费扬古如今官职依旧不高,但也没自暴自弃,如今漠北各部纷纷南奔,请求归附朝廷,引来了准噶尔部的警惕,西北正是用人的时候,费扬古瞅准时,谋划了驻守归化城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正是李起光那儿子相中许久的,眼瞅着到的鸭子飞了,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自家老爹的头上,只是费扬古不仅骁勇善战,为人也谨慎得很,父子俩抓不住他的把柄,只能从鄂汉下了,再慢慢谋划。

    但李起光没想到,皇上居然直接摘了费扬古驻守西北的兵权

    事情顺利得让他怀疑,皇上是不是早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故意借他的把费扬古按在了京里。很快康熙的下一句话便给了他答案。

    “不过,亲兄弟难免偏私,朕记得李大人还有儿子也到了能办差的年纪了吧?既然是你这个做父亲的检举的,不如就让他跟着费扬古一同看守鄂汉吧。”康熙含笑道。

    李起光心都凉了,那还敢再为儿子争辩,不祸及全家他就知足了,赶紧结结实实地磕头谢恩。

    待他走后,康熙冷哼一声,随将他递上来的折子扔进了碳盆里。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这位倒好,来回扒拉皇上的逆鳞给自己儿子铺路,这下好了吧,别那儿子,这李家三代恐怕都再难出头喽。

    “梁九功。”

    梁九功这边正腹诽着,就听见康熙叫他,知道轮到自己了,赶紧躬着身上前。

    他伺候康熙的日子都快赶上新进宫太监的岁数了,这会主子爷拿下巴一指,他就知道主子想听什么。

    “万岁,鄂汉大人家的姑娘确实是康熙十六年进的宫。”梁九功心地解释道。

    这也就是董鄂氏是走选的路子入宫的,大选三年一次,十六年并不是大选年。

    “也是拉的下脸来”康熙嘲讽道。

    选采选的包衣三旗的秀女,选上了也是进宫当宫女伺候人的,鄂汉竟舍得让唯一的嫡女出来当奴才。

    “头年大选被撩了牌子。”梁九功声地解释道。

    康熙这才想起,十五年大选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还硬朗,是由她主的事。

    要天底下最膈应董鄂氏的人,太皇太后绝对能排进前三去。眼瞅着他们家姑娘把自己儿子的魂儿都勾走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和偌大的祖宗基业。

    吃了多少苦、低了多少次头,才熬到了孙儿长大亲政,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呀,哪敢再叫董鄂氏的女子入宫。

    “那董鄂氏现在何处?”康熙问道。

    梁九功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来,弱弱地回了句:“就在乾清宫”

    康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乾清宫?”

    梁九功苦着脸解释:“听刚入宫时,是在延禧宫,后来不知怎的就进了御茶房。”

    “惠妃?”康熙皱眉。

    初入宫时的宫殿必然是鄂汉给打点好的,而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宫女,没有主位娘娘的首肯,底下人是万不敢放进来的。这件事必然是惠妃知情且同意了的。

    至于后来如何到的御茶房这就得问问乾清宫大总管了,康熙盯着梁九功让他解释,梁九功会意哭道:“皇上,这事儿奴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呀!那董鄂氏认了御茶房掌事沈嬷嬷做干娘,平日里那些宫娥们都只叫沈姑娘,还是上次佟贵妃重新编撰各宫名册时,奴才才知道她、她竟然姓董鄂呀,那时她已经在御茶房待了两年了,奴才见她确实安分,又有沈嬷嬷求情,才没敢来烦您呀。”

    康熙却不信道:“这话里有水分,若不是一早就知情,你一个大总管,底下百来号人,就一个沏茶的,还记这么清楚?”

    “哎呦,我的万岁爷哎,奴才、奴才真的冤枉呀。”梁九功只一个劲儿喊冤,却也不不出是原因来。

    其实康熙心里也明白,梁九功起初大约是真不知情的,他这个贴身太监呀,最擅长察言观色,自己虽没明确表示过对董鄂氏一族的不喜,但日夜伺候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且梁九功胆子又,就是给他天大的好处,也敢做这种触怒自己的事儿,毕竟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

    看他一直瘪瘪怵怵,也不像是能出个子丑寅某的样子来,康熙不耐地摆摆道:“既然都不清楚,朕就亲自瞧瞧,明日叫她进殿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