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风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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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阮雀话音清冽,却像是有千斤的重量。

    顾廷康无处遁形,眼神微顿,循着思考的轨迹,眸中的怒火湮灭。

    但很快,怒意复起,怒火燃烧得越发热烈。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他怒目而视,伸出手紧紧钳住阮雀的肩膀,“你知道现在外头什么光景?不是我在襄州的时候了!你明白吗!”

    “什么光景?”阮雀仰起头,鼻尖酸涩地不像话。

    她看着顾廷康,看着他瘦悴的面庞,透过他眉眼鼻唇的轮廓,一点一点开心里收藏的过往,眼泪终是顺着脸颊滑落。

    “我顶着顾二奶奶的头衔,第一次到襄州找你,你戴着斗笠蓑衣站在雨里,面对着群情奋起的百姓和棍棒,那是什么光景?第二次到襄州找你,半夜莽客直入你府衙,刀劈剑砍,光影凶残,那又是什么光景?第三次第四次……二爷告诉我,那是什么光景,眼下又是什么光景?”

    这是阮雀嫁入顾府以来最大的僭越。

    一句一泪,摧心剖肝。

    “再什么样的光景,会是二爷污言秽语、蛮来生作、不守信诺的理由呢?”

    她倨傲地仰着头,就要一个答案。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清绝的骨相轮廓,蜿蜒从细长的脖颈滑落,没入衣襟之中。

    顾廷康被问得无法反驳一句,恼羞成怒之时,见灯下美人垂泪,蓦然又软了几分语气。

    清痕留在阮雀那张莹白秀彻的脸上,即便情境不堪,家祠恢弘,顾廷康仍难忍心下丛生的痒意。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一搐,来拉她的手。

    “雀儿,襄州那是草莽之间的搏斗,楚家在上头把持着六部,我想回镧京来,自然要做点天下皆知的功绩,张扬出去,襄州那些事,全然在我的掌控之中。而今不同,雀儿,我现在是背着顾家的兴衰荣辱在刀尖上奔波,我不怨你整日在家闲来赏花看鸟,但你要体谅我。”

    “呵,那我还要多谢二爷不怨我。”阮雀垂眸冷笑。

    “我闲来赏花看鸟?二爷回京这段时间,是没见找我案上如山的账簿,还是没见过我坐家理账?你这顾府,上至你父亲母亲,下至阿猫阿狗,这骄奢日子里吃的用的,除却你们顾家那点田产铺面,余下的都是哪里来的?二爷可想过吗?你们顾家清流,以为便不用结交镧京故旧了?向外头走的人情往来,又都劳动谁?”

    顾廷康再次无言可答。

    可阮雀这一副要他认错的模样,叫他再度烦躁起来。

    “阮雀!你不要得寸进尺!什么叫‘我这顾府’、‘你们顾家’,你这是预备做什么?”

    顾廷康眼里的闪躲终是化成赫然怒意。

    他箍住阮雀的手臂,要她给个答案。

    丝毫未想起她昨日才被烫伤。

    阮雀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却咬着牙,不一个疼字。

    她紧紧绷着心尖,将最后的话都出口。

    声音缓缓地,不轻不重。

    “‘你们顾家’和‘你们阮家’有什么不同吗?是婆母过的吧?我我们阮家如何如何。二爷当时也未问婆母预备做什么,我而今,又能预备做什么呢?我若是预备做什么,那婆母又预备做什么呢?”

    她眼里湿漉漉一片,却仍掩不住深刻的讥嘲。

    跪在祠堂的这一整日,她将过往一页页翻起。

    从她头一回远远见到顾廷康,脸上微热,到顾家三书六礼下聘,洞房花烛,到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共享悲欢愁苦,连同后来她家事缠身,仍挤出时间往来千里奔波只为见他一面,直到今天。

    过往种种,美奂绝伦。

    可那一幕幕美好,越是殊深轸念,就越是像抹了剧毒的利剑,杀进心里翻腾,叫五内俱崩。

    曾经亲手给顾廷康戴上的所有美好高冠,她一一亲自摘下,重新认识眼前人;曾经为顾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她收回给自己戴上的顾家人身份,抽身疏离。

    凿心裂骨,血肉横飞。

    顾廷康看得清楚,她眼底渐渐浮露出来的,浓浓的失望和疏离。

    他被这种失望刺痛,整个人就像被踩了脚的孩,直接暴跳起来,劲瘦的食指抵到阮雀鼻前,预备指着她的鼻子骂,却无法反驳她任何一句。

    最后只能拿出教条,恶狠狠地呵斥:“阮雀,我原以为你很知道七出之条。没有后嗣也就算了,你非但不为后嗣做些什么,还敢指摘尊长,指摘我母亲,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阮雀眸光中明晃晃映着男人狰狞的脸,她冷笑道,“二爷今日来,就是同我这些的吗?”

    顾廷康猛然攥紧拳头,单瘦的胸膛急剧上下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他露出极端凶恶的神情,“阮雀,你不要逼我!”

    阮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清。

    倒勾着眼,嘴角紧抿,仿佛要吃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猛然一搡,整个人撞到供奉香炉的桌案上,下意识用手臂去支,恰靠在昨晚烫着的那处伤处。

    霎时间,阮雀脑海一片空荡,钻心的疼痛如利剑穿刺,疼得她脸色煞白,全身上下都紧绷起来,冷汗绵密冒了满头满背。

    顾廷康看也不看,大步走出去,站在门前吩咐道:“这几日二奶奶要静心供奉祖先,传我的令,除却送吃食,任何人都不能来扰她。”

    他瞥了青鹿和白鲤一眼,“尤其你们几个阮家陪嫁过来的。”

    下人之间面面相觑,也不敢应承。

    越是如此,顾廷康火气越盛,“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见他发作,丫鬟厮们才纷纷称是,压根不敢抬头看他。

    顾廷康离开祠堂后,到马栏里找了匹马,骑上出了门。

    门房见他大半夜出门,慌忙去向太太禀报。傅琼华听言,当即瞪圆了脸,将脚从脚盆里抽出来,还没等戴嬷嬷帮她擦拭,她便自己揭了帕子胡乱擦了,趿上鞋要出去瞧。

    走到门口,她一想定,又坐回屋子里,拍拍戴嬷嬷的手背道:“去,你去,听听方才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康儿自到大,鲜少深夜出门的,是不是如意院那棺材木头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

    戴嬷嬷提醒道:“那位如今不在如意院了,今早才自请去祠堂面壁思过的。”

    “那就去祠堂看看!”傅琼华断定,一定是阮雀又做了些什么,致使她宝贝儿子不快,“若当真又是她,那就别怪我这个做婆婆的了。”

    夜色深凉,外头更的扯着嗓子喊过,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顾廷康心中烦闷不已,纵马夜奔,等凉风吹得自己冷静下来,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来到一处楼前。

    他骑在马上,任马转圈踱着步子,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

    春华园,京里闻名的南曲班子。

    早前顾府私宴,也请过她们唱戏。

    顾廷康仿佛闻见了那一夜的幽香,那副绵软无骨的身子靠在他身上时的那种温度和柔媚……

    温声软语。

    顶着一张和阮雀五分像的脸,做着阮雀从来不会对他做的事情,讨好着他。

    顾廷康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被牵引着。

    可他不能直接进去。

    深夜到戏班子寻欢,叫人知道了对官声不好,也要毁了自己光风霁月好儿郎的名声。

    但已经有伙计迎候上来。

    他脑子一转,居高临下先问了一句:“你们这里能唱《垂金扇》吗?”

    那伙计认出是顾府二公子,殷勤道:“能的,二爷想听什么,我们这里都有,没有的我们现学。”

    顾廷康笑笑,“不是我想听,是我家奶奶想听了。”

    他笑着,调转马头,往回府的方向去。

    很快便听后边议论声起,:“天爷,顾家二爷宠妻,果真不是假传的。”

    顾廷康这才满意,纵马疾驰出两条街,走进一处将歇的茶馆里,要了间包厢。

    而后唤来一个面生的茶馆伙计,叫他回顾府稍信,“你拿着这个,去顾府告诉我的贴身厮清运,就他二爷在这里等他,叫他务必快来。”

    等清运来了,顾廷康赏了那伙计,才又摸出一枚玉佩给清运,“你去春华园请一个叫缠丝的角儿,我找她便好。记住,务必不要叫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你也得乔装改扮一番再去,叫人丁点都看不出来才好。”

    清运应下。

    不一会儿,缠丝登门拜访。

    一进门,顾廷康便盯着她的脸瞧。

    缠丝对他媚媚地笑,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还以为,那日吃罪了二爷。”

    顾廷康将人扯进怀里,脸往她脖颈下一埋,手上动作不停,只胡乱道,“我是吃醉了。”

    他的章法实在算不上好。

    便是缠丝这样的做戏行家,也难免露出一副吃疼的表情来。

    可她时刻想着这就是她日后的荣华富贵树,也就咬牙攀紧了,忍着,挤出一张陶醉的笑脸给他看。

    顾廷康看着她疼出来的泪,还以为是她的情致。

    自认是自己的功劳。

    他将平日在阮雀身上得不到的,都化成一股怒意,近乎要挟地喊着:“雀儿……你舒服雀儿,你永远臣服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