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欢情薄(二)
阮雀对司朝的印象,着实称不上什么好。
她看得真切,即便他脸上挂着笑容,可那双寒潭一样的眼里,杀意张狂。
如今回想起来他的眼睛,她的心仍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她忽然想到司朝的那句话。
司朝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好得很。”
自然是好得很,她父亲教她探敌术,会有哪里不好?
可总觉得这句话不大寻常。
到底哪里不寻常?
阮雀翻了个身,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发觉眼皮有些沉,不知不觉缓缓睡过去。
翌日天一亮,成福便来请安了,连连告罪,只昨夜实在凶险。
阮雀谢过他关心,笑道:“不碍事,昨夜多亏庞大奶奶来了我这里,庞大爷救她的时候,顺带将我也救了,只损了两辆车,我身边的丫鬟收了点轻伤,不碍事。”
成福只念阿弥陀佛天爷保佑。
如此寒暄过后,两人便起地租子的事。
成福斟酌着道:“奶奶看可否能再减下一成,共减个三成。如今世道这样乱,我们若是不存些银钱傍身,当真是没活路了。这天下可不知还要乱多久。”
阮雀笑道:“昨夜遭贼的奶奶是京兆尹家的,你放心,京兆尹不会善罢甘休。不出两三日,百望山这伙贼人一定伏诛。至于退租一事的缘起……你可知道,你们口中的那位阎王,正是我们家二爷的舅舅,便是再如何,也祸及不到顾家来的,你们端着顾家的碗,自然也祸及不到你们。”
“这……”
成福显然被她动。
屏风后头,阮雀轻理袖口,乘胜追击:“你若是还是不放心,这样,我从府上拨些好手过来,日夜巡逻这一片,若是有朝一日当真事发,他们便护着你们逃命去,若是没有,权当防山贼了。但这地租子,两成已是我的诚意。”
成福略一沉吟。
他今日代表庄上的农管主事而来,此时将阮雀的利害关系放在心里盘算过三四番,终是应了声好。
阮雀抬抬下巴,白鲤立刻拿出一个双蝠云纹绣样的蜀锦钱袋来,放到他手上。
成福不明所以接过,便见阮雀在屏风后头抿了口茶,听她道:“这些银子你拿着,要服旁人,还得是现成的银子用处大。我知道你的难处,大家都是过日子,还劳你多费心。”
成福受宠若惊,忙起身来,千恩万谢,只一定尽力。
这桩事情到这里总算告一段落,料理得宜。
阮雀本该立即回去,可她一想到要回顾府面对顾廷康,面对傅琼华的诘责,便觉得有些懒怠,故而以马车损毁的借口,在庄上多停留了两日。
直到顾家家主顾诚亲自发人来叫,她再不好推脱,才启程动身回去。
顾家回镧京的马车经过庞家地界,阮雀掀帘远眺。
庞家的庄子事务积弊已久,刁奴欺主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眼下可比顾家的要难料理得多。此刻庞邺正带着四名寒甲卫,将那群刁奴围在中央,不知道预备做什么。
栾娇娇受了这群刁奴不少气,此刻站在庞邺身后,扯着他的袖子,时不时冒头踮脚,气势汹汹上两句,找回平日被欺负的场子。
阮雀看着她和庞邺的背影,缓缓勾起唇角。
她放下帘子。
目光微垂,笑容落寞。
白鲤问道:“姑娘不过去声招呼吗?”
阮雀又掀帘子望了一眼,“不必,有人护着她。我回去的消息,也早发人告诉她了。”
车马辘辘,一路风尘仆仆,从镧京东城口驶入永定大街,人声立时喧闹起来,久违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马车是金蝉亲自赶的,纵马技术高绝,行进平稳。
忽而听见“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下,便听金蝉往里微靠,隔着帘道:“奶奶,前头有人拦驾。”
着,拦路的那人走近前来。
金蝉眼神提防着,俯身将她手里的信接过。
“奶奶,是封信,没有署名。”金蝉将信递进来,一边又问送信的丫头,“谁叫你来的?”
那丫头缩着脖子,脆生生答了一句:“我们娘子叫我来的,还请顾二奶奶一定赏脸。”
话完,她便转身跑了,生怕再晚一刻,阮雀就要不答应似的。
阮雀展信,里头是整齐的簪花楷,运笔不上登峰造极,可也看得出来是特意习学过的。
信里字字句句都述着歉意,那日顾府私宴,她不该迷路,不该慌不择路一不心闯进顾廷康怀里,后又难以推脱地行了男女之事。为表歉意,她恳请阮雀到春华园看戏,要当面致歉,还写她知道如何才能治好阮雀的父亲。
落款是缠丝。
阮雀知道她。
镧京城春华园的大红角儿,妙音婉转,水袖善舞。
折起信纸,玉葱一样的手指,将信塞回信封里。
“金蝉,去春华园,瞧出戏再回去。”
原本,阮雀是瞧不上缠丝这一手鬼蜮伎俩的。
她虽没有经历过内宅争斗,可她祖母成安郡主是深宅内院长大的。祖母常家业太大,后宅里就难免有人心怀鬼胎,狐媚争宠的有之,设计陷害的有之,更有蛇蝎心肠的,直接使个毒计将人迫害死,那也是有的……
阮雀自被她祖母抚养长大,听她闲话时起过这些。
眼下这个缠丝,明着告罪讨饶,实则是换个方式叫她知道这件事。晚些见面,只怕缠丝要变着法儿地,让她这个掌事奶奶贤良大度地将人容下,再叫接入府里去,给个正经名分。
阮雀心里有数,仍到春华园去这一趟,只为了缠丝最后的那句话——
缠丝知道如何才能治好她父亲。
为着这句话,无论真假,她都要去。
缠丝显然早有准备。
阮雀的车马才到春华园门前,里头一个灰帽厮就迎过来,问道:“可是顾二奶奶?”
得知眼前戴帷帽的人的确是阮雀,他才弯着腰将人请上了雅间。
“奶奶稍坐片刻,缠丝姑娘一会儿就来。”
须臾,门前一人接过厮手中盛茶的托盘,袅袅娜娜走进屋中,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进屋后,很快将门关上。
“用这样的方式请二奶奶来,真真是我的不是,还请二奶奶原宥。”缠丝将托盘搁到桌面上,提起裙摆就要下跪。
白鲤眼尖,将人扶起来。
阮雀端起茶盏,揭开盖子。
霎时间,清香茶气扑鼻。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缠丝,不轻不重道:“姑娘不是我家里的奴仆,便是我家的奴仆,也鲜少跪我。我若是受了你这一拜,又该如何?”
缠丝见首战不利,忙道:“是我愚钝疏忽。”
她着,似是害怕极了,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脸上浮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
阮雀深看了她一眼,嘲弄地勾起唇角,呷了口热茶。
缠丝长得和她有几分像。
她从不知道,原来这样的容颜,扮起可怜来会是这副模样。
她也从不知道,原来顾廷康喜欢的,是这样的。
阮雀垂下眼睑。
“还烦请缠丝姑娘,开天窗亮话,我还要赶着回府。”
缠丝见她如此,缓缓直起腰来,道,“奶奶,二爷与我有情,请二奶奶允我入府为妾,我保证什么都不与二奶奶抢,乖顺听话,求二奶奶成全。”
听听!
听听这话!
什么叫不与二奶奶抢,她算个什么东西!她抢得赢吗,若是叫她抢赢了,那也是姑娘的施舍!
白鲤听缠丝出口不逊,暗自咬牙,心里气愤难当。
阮雀也听出缠丝话里的意思,淡淡道:“二爷与你有情,你该去求二爷。”
“缠丝姑娘还是不够敞亮,那不妨由我挑破了,缠丝姑娘是叫我来谈交易的。既如此,我保缠丝姑娘入府,还请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治好我父亲的病。”
缠丝见她如此一针见血,丝毫没往她的迷魂阵里迈进一步,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
可一想到日后的荣华富贵,她就又鼓足勇气。
“我信二奶奶是守诺之人。要医您父亲的病,何必舍近求远,二爷就能做到。”
阮雀抬眼:“二爷能做到?”
缠丝道,“不错,想二奶奶也有所耳闻,司皇叔从西狄还朝,傍身的寒甲卫里有一个神医,据什么病都能治好。眼下没人敢到司皇叔跟前去惹眼。但二爷不同,二爷终究是要唤司皇叔一声舅舅的,沾亲带故,加上二爷如今官威甚伟,想司皇叔再如何阎王脾性,也会给二爷这个面子。”
顾廷康是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散出去的消息,传来传去,传到了缠丝的耳朵里。偏生缠丝还敢拿这个同阮雀做交易。
阮雀若有所思,回想着遇到司朝的那夜。
除了朱唇玉面和一只修长卓绝的手,印象最深的,却是那浩浩荡荡的黑衣寒甲。
……
她竟没注意到司朝身边都是哪些人……
若非庞邺急着去就栾娇娇,她可能连庞邺都没看见。
阮雀浅浅吸了口气,事到如今,死马当做活马医。顾廷康这一条路若是走得通,也是行的。
她应允了缠丝,叫她安静等上七日。
缠丝大喜过望,眼眶都红了。
阮雀从春华园出来之后,便回了顾府。
刚转入瑞寿大街,隔着远远的距离,金蝉便看见顾廷康凶神恶煞地等在牌坊下,双手抱胸,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金蝉后仰,告诉阮雀道:“姑娘,二爷在前面等,要停车吗?”
她以为阮雀会掀帘望出来。
然而没有。
半晌,里头传来清冷的声音,只:“知道了。”
也没停不停。
故而马车驶过顾廷康的时候,还是依礼停下了。
阮雀撩起帘一角,平直地看着前方,“多谢二爷等我。老爷令我回来,想是有要事,我先进去回明老爷太太。”
完,帘垂下。
从头到位,都没有看他一眼。
顾廷康原就等得很不耐烦,此刻见阮雀这副疏离清冷的样子,胸口悲愤淤积,反手狠狠甩出一鞭,“啪”的一声,落在马车刚驶过的路面上,震得他自己虎口都发疼。
阮雀自然也听见了那道脆响。
可此刻,她倒是没什么情绪了,竟也觉得,若她和顾廷康之间的相处,能像今日她和缠丝交锋一样,各取所需,似乎就会好受许多,也对彼此都有助益。
就是不知道顾廷康肯不肯答应……
作者有话:
司朝:顾廷康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