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赚钱,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大家朴素的愿望。

    可是只是通过多接待游客，能多赚多少？

    村子就这么大片地方,承载能力到底有限,人数过多反而更容易破坏环境。之前牛莉她们就抓到过好几次有人在山上折桃花枝,这折多了,哪里结得出桃子？

    随着九月到来,来的人越少，村民们越急。而一旦有一个人开头,其他人不甘落后跟着，整体情况很容易下滑。

    但这全然是村民们的问题吗？

    也不尽然。

    只是这种紧迫的环境，让他们不敢看得长远，只会想着先抓住眼前。

    “我没怪你,李叔，这是一个需要大家一起解决的问题。这样吧，后天我会再次召开社员大会，记得来参加。”

    .

    三天后，社员大会准时召开。

    竹笙趁着这几天和村长那边也商量过，刚好,从半年前开始村长就持之以恒地推销村子,努力拉投资,虽然之前遇到过骗子,但最近随着竹溪村名声上涨，渐渐也有真正想投资的富商来过，村长把他们的电话都记下，也带着看过村子，现在需要,自然也可以进一步接洽谈谈。

    不过村民们都还不知道这事儿。

    开会前又是一场暴雨，好在很快停了，大家踩着水渍急匆匆赶来，想到这两个月的收益，心情却还不错。他们一个个找好位置坐下，手上还拿着些细竹篾准备一边听一边做些手工艺品。都是一个村子的，前两个月因为游客很多，连拉家常的时间都没多少，这会儿见面了一个个话匣子开，个不停：

    “高叔，你们家最近去的游客可不少，我看这两个月收益不错吧？”

    “是不错，不过哪比得上你啊，你才是真的勤快，那一天三顿饭，那么多人，太累了，我们家坚持不了……”

    “不过最近游客少了，其实也没那么累了，不过真的，我还是希望人多点，多了我们才能赚钱不是？”

    “我觉得今天开这个会不准就是要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之前咱们村子来过一个学搞春游后，不就是社里面出去，干什么……跑市场？旅游线路弄好了之后，人一下子就多了嘞！”

    不少村民都是这样幻想的。

    但很遗憾，竹笙要的并不是这个。

    她清了清嗓子，拿着大喇叭，和大家讲一下之后合作社的安排：

    “今天有两件事和大家一下。

    第一，是咱们新收上来的菜。我知道这两个月大家很忙，但是这块儿才是我们的根基，尤其是年初我们就签了合同，再过两三个月还要去参加展会的，按这个趋势下去，到时候我在展会上怎么拿订单？你们越来越不用心，品质下降了，这一年就白忙活了！咱们到时候去参展，一个订单也拿不到，你们嫌不嫌丢人？啊？”

    很多这段时间没用心的人都默默低下头，有一点点愧疚。

    可是也有人声道，“嘿，这有啥好心疼的，种菜才赚多少钱，要是我们能招待更多游客，不就赚得更多吗？”

    他声音不算大，竹笙凌厉的目光扫视过去一圈，大家都已经闭上了嘴，她便按下没。

    “第二件事，最近，不少富商来我们村子考察过，对我们这边水土、风景、农作物品质很满意，也有想要投资的。因为我们村平整的土地少，之前是全拿来种菜了，不过村子南边还有一块，在河流下游，可以拿来建厂房……”

    这话一，好像村民心头就嗡地一下，怎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社长，那块地真要拿来建厂？”有人忍不住问道。

    后面接着又有人，“那块儿还离村口也不远，咱们多盖几个旅馆不是更好？好些去我家的游客都还是更想住竹屋，可是就那么一栋，根本抢不到！”

    也有人声嘀咕，“我觉得没必要把那块地给他们建厂房用，咱们菜地那么多，直接划分出来几块不是更好？反正空地还是建这些更划算吧？要是社长有先见之明一点，咱们两个月前就该扩大规模，这两个月可是少赚了好多钱！”

    好些人竟然还赞同起来。

    和种水稻相比，种菜轻松一些，可是和种菜相比，好像又是招待游客更轻松一点。要是能把菜地划分过去……哎呀，那还种什么菜？

    很多这样的人，本身种菜也是不怎么出众的。他们鲜少能种出最高档品质的，这么一比，对他们来还真就是旅游更赚钱了！

    “安静！刚刚是谁把菜地划过去的？”竹笙冷声问道。

    下面一下子没声了，但竹笙已经敏锐地发现这两回都有同一个人在话。

    “我知道你们都想的啥，觉得做其他的更轻松是吧？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要是你们谁能回答我这几个问题，真这么做也不是不行。平二哥，刚刚是你喊的吧？你的声音我记得。”

    被竹笙称为平二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他也是过年时回来，干脆就留下来发展的人之一。他本来也想去合作社，可是他一看要出去跑什么市场，就犹豫了，没有去面试，好在村子里现在机会多，他跟着爹妈种菜，虽然累了点，日子过得和出去工相必倒也不算差。

    但他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一直种菜怎么甘心？他回乡，可不是为了在地里继续刨食一辈子，起码……起码也得像竹笙这样，能搞个什么社长当当吧？

    村里很多村民都尊敬竹笙，但他并不是其中之一。要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他肯定能做得更好！竹笙只是运气好，先种出来一批菜，赚了钱，又被人家看重签了长期合同而已。

    “行，你。”他不顾母亲拉扯着自己衣袖，站起身来，双手抱臂斜睨过去。

    “第一，之前是以游学为一个宣传点的，过了暑假，没有家长带学生来了，人流量减少要怎么办？”

    高平一愣，很快答道，“那就再宣传呗！”

    “怎么宣传？宣传什么？怎么让游客觉得来我们这里更值得？”

    高平头脑中一片空白，双手不自觉握起，他咬了咬牙，半天想不出具体办法。这……这要他想干什么？不应该就是合作社解决吗？之前不就是他们干的！

    竹笙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接着问，“咱们村到底比其他村子更靠近山里，前面的几个村子也搞农家乐了和我们抢人怎么办？”

    高平赶忙，“敢和我们抢生意，那我们就带人抢回来，直接派人在那几个村子前头等着。”

    “嗤。”这回是坐在旁边的村长瞪了高平一眼。这子，做生意就想着带人出去挑事儿架，这能做个屁的生意！人家不得以为他们是强买强卖的？

    竹笙仍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接着问道，“那如果出现天灾等因素，游客怎样也不可能过来，你开设的旅馆、雇佣的员工，每天只要开门就要花出去的成本，你要怎么解决？”

    如果前面两个问题，高平还能勉强回答一两句话，听到这个，他就真的没办法了。

    游客无论怎样也不会过来……这不是为难他吗？

    “竹笙，你不要胡搅蛮缠，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高平，正如种田时可能出现病虫害、蝗灾、寒潮、降水过多等问题，要做旅游同样得面对这些。你连想都没想过，盲目扩大规模了，全村都要跟着一起没饭吃吗？你可以自己干，但是合作社是全村一起入股的，不可能来承担这个风险！”

    高平只觉得竹笙的话劈头盖脸来，让他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他脸色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捏着拳头，母亲在旁边拉着他，劝他服软，可是他偏不！

    “竹笙，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肯把握住，老子看你这个社长当的就是个睁眼瞎！溪头村的人都了，他们村子在山上建了什么度假山庄，我们再不做，人就要被他们抢光了！还怕什么天灾……怕来怕去，怎么赚钱啊？看着别人赚，我们喝西北风？你不肯搞，老子自己搞！”

    他猛地甩开手，直接冲了出去。

    有些人想上去追，又被竹笙喝住，“停下，在咱们村子里他也出不了什么事儿，他想干就让他干。”

    刚刚站起的人只好又坐下，只是从他们的神情来看，有不少人的确更赞同高平，只是竹笙这两年带着大家赚钱，大家又更尊敬她，最后还是继续听她。

    溪头村里竹溪村不算很远，尤其是修路后就更近了，他们也知道那边的消息，最近那什么度假山庄修好了，时不时就能看见特别漂亮的车开过去。

    “要是我们也能搞一个就好了，我们山上有那么多天然竹林，要是建了岂不是比他们的更好看？”他们也有不少山在周围环绕着嘞！

    旁边坐着的长辈登时拿拐杖了一下，“不成！咱们竹溪村是竹神保佑的，怎么能随便挖山搞这些！”

    那度假山庄，他听可是挖了半座山，建筑几乎是镶嵌进去的，搞什么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奇观。

    哪有这种搞法的？

    .

    那天的社员大会匆匆落幕。尽管不少社员心里隐隐赞同，或者羡慕高平描绘出的情况，但他们也还是能听进竹笙所的，接受了会有人来建厂的事实。

    到底，竹笙带他们赚过钱，威望就摆在那里。

    这建厂，是合作社与投资商共同入股，可能赚得没有高平的那么多，可是也是赚到的钱，谁会嫌弃呢？

    不过高平自觉丢了面子，还是一心想找回场子。他在家闹了好几天，终于服爸妈，把攒的钱拿出来让他干一番事业。

    “爸，妈，你们放心，之前两个月不就证明这行很有前途吗？我自己搞是累了些，但是收益也都是我的了！要是合作社开旅馆，钱还是大家一起分，哪有我这样赚得多？”

    高老头和妻子坐在那里唉声叹气，高母尤为不安，“你这么搞都和竹笙闹僵了……这多不好啊。”

    “是我要闹僵的吗？分明是她在针对我！爸，妈，让大姐也别去合作社上班了，回来帮我吧。我们都已经撕破脸了，我的姐姐还在她那里干活像什么样子！对了，爸妈，你们也别种菜了，咱们可不稀罕那点钱，要搞就好好搞，弄一场大的……”高平被竹笙的话刺激得几乎有些偏执，恨不得家里和她都断了关系！

    高老头刚要骂高平竟然还想霍霍他大姐，再听连他们种地也不允许，气得哆嗦了半天。

    高亚楠就是这会儿回来的。她在合作社里也负责登记收菜这一块儿，这几天正是忙的时候。

    一进家门，就听见父母和弟弟这样的争吵。

    高平看见姐姐回来了，更是理所当然地使唤起来，“姐，明天你就去跑市场，想想那什么……新的宣传点，再给我拉一批游客回来。”

    他有些别扭地用着竹笙过的词，心里恨恨地，冷哼一声，这词儿谁都能用！

    高亚楠一向沉默寡言，她抬头看了眼弟弟，又看向父母，老两口不自觉避过去目光，高老头圆场道，“我和你妈一辈子就只会种地，这地还是得继续种，不然我们吃啥？亚楠，你弟弟要创业，你就跟他一起，多帮衬帮衬吧……”

    高亚楠心里闪过一丝寒意。

    又是这样。

    她和弟弟是双胞胎，但是当初她成绩更好，没能继续上学，弟弟却被继续供着，只是他自己读不出来个名堂，想出去闯荡，才没读了。

    如今，又是要她牺牲自己的工作。

    “我不同意。”高亚楠道。

    高母很不满地瞪过去一眼，“亚楠，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不帮他！”

    “我帮不了。”高亚楠冷硬地回答。

    她大就常年在地里劳作，晒得有些黑，皮肤也有些粗糙，这会儿冷着脸话，在高母看来更是没个好脸色。

    这丫头长大了，还给他们甩起脸子来了！

    “你是姐姐，就应该多帮着你弟弟一点！”高老头吹胡子瞪眼，脚在地上跺得直响，一锤定音，“要是再不听话，你就别当我们高家的人了，你弟弟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肯帮忙，我和你妈真是白把你养到这么大的了！”

    高亚楠心里难过的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她只能一句，“我知道了。”

    高平见事情终于解决，笑嘻嘻地，“姐，这才对吗，你早点答应还不用费这么多口舌。”

    .

    接下来好几天，高亚楠都在外面跑。

    她去合作社辞职了，被竹笙特意问起，她狼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什么也不。

    但村子里消息传得很快，哪怕她不，竹笙也能听到。

    高亚楠现在是和高平一起做事儿，在大家眼里，就是在和竹笙对着干。

    但竹笙还是去市场部那边，拿了一份资料给高亚楠。

    “你没有出去过，先看看吧，别在外面被人给卖了。”

    高亚楠接过资料，烫得几乎拿不住，手上一个哆嗦又把这一沓纸散落在桌子上，用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道，“社长，我不能拿。”

    “拿着。我是过合作社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但是你们想试一试我也不反对，如果能趟出来一条路，能带着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的村民一起做就行了。”

    高亚楠怀着一种深切的愧疚，收下了，她狠狠地点头，“我会的。”

    之后好些日子，高亚楠就出去跑，她硬生生从高平那里要来一笔经费，笨拙地学着资料，出去傻乎乎地尝试，垂头丧气地回来。

    一连几天什么成果都没有，高平急坏了，骂了好几次高亚楠。

    高亚楠也硬气，她干脆住在外面，只是时不时用她那个又老又破、还是高平不用了给她的手机和高平联系。有之前竹溪村的例子，这片的旅行社对高亚楠态度都好了不少。他们本以为就是一家的，一听才知道不是。刚要翻脸，想起前车之鉴，再看看高亚楠的模样，最后还是没什么。还有人听完了高亚楠拙劣的话术，给她指了个方法：

    “诺，附近就有个学院，你看着也还算年轻，还是多读点书，进去蹭蹭课吧。”

    那是高亚楠第一回 知道，原来外面还可以蹭课！

    这不啻于给她重新开了一条路。

    她过去了，如饥似渴地学着。在外面呆这么久经费肯定不够，她就学会了自己摆摊卖点东西，刚好还能把销售课上学到的东西活学活用。

    这所学校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只是个杂牌子学院，管的也不严，老师每节课都能看见高亚楠，还以为她就是本校学生。

    她时间不多，听到课表就找自己最需要的课去听，还找别人买了二手书先通读一边，渐渐也有了点成果。

    眨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和旅行社谈肯定没有用，后来干脆只找散客，聚集了带过去，靠更好的服务让他们觉得比旅行社更值得。

    而越是学习，她好像也越了解到了之前为什么竹笙不继续再扩大规模。原来这行季节性影响很大，原来之前的旅游产品卖点就是针对那一部分细分游客……

    她便开始想，要是她来做，要怎么做得更有特色一点？

    论豪华，肯定是比不了溪头村那边富商投资是度假山庄。只是单纯农家乐，这一片村子不少，人家凭什么来他们这里？靠高品质蔬果，人家也能在网上买到，即使是来这边，还不一定抢得到，那何必来呢？

    如果想继续发展，得有新的地方能吸引游客才行，最好还是平时也能有游客来。

    高亚楠一边想着，一边坐车往竹溪村那边走，到了她该回去一趟的时间了，她考虑要不要和高平一下，不过高平很可能也不想听她的……

    车子很快路过几个县城城郊的村子，慢慢驶向群山，从这段高速公路上，已经能看到仿佛就在不远处的溪头村，还有路边他们树立的度假山庄招牌。

    这趟车次的人不多，司机也有几分谈兴，见高亚楠良久地看向那块招牌，便主动介绍道，“那个度假山庄建设得还挺特别的，他们搞了什么温泉，庭院内瀑布，好像还挖了一块儿山，据特别美，就是很贵，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估计是没什么机会去了……”

    轰隆！

    天上雷鸣电闪一番，似乎又是一阵暴雨。

    夏秋之交的雨水不少，很多人都见怪不怪了。

    但这这场，却似乎有些不一样。

    它比以往的暴雨好像更大，更猛，雨水在玻璃窗上，就像是冰雹一样，啪嗒啪嗒作响，好似玻璃都无法抵抗住，飞溅起的水滴让她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高亚楠看着不远处闪烁着灯光的山体，好似听到了一丝嘎吱声。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不，这回不是一声了，那根紧绷的弦仿佛再也拦截不住，骤然崩断，连绵不绝的巨响不是天上的滚滚雷声，而是从不远处的山体上传来！

    高速路离溪头村还有好一段距离，但是那奔涌的土石、泥沙、混合着水流，在他们视线中从山上浩浩荡荡翻涌而下，气势磅礴。

    那土黄色的洪流速度极快，它先是淹没了半山腰上方的一片枫叶林——那是为了度假山庄好看特意把原本的植被移走，移栽过来的，然后吞噬了闪烁着彩灯的招牌、室外娱乐设施，最后是拥挤到那个几乎被镶嵌在山体内的山庄上，高高扬起的泥浆张开了血盆大口，高亚楠仿佛能听见里面的尖叫！

    最后，淹没了一切的洪流，以冲垮了山庄下的那段路为结束。

    这条路，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