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为何总是不敢看我?
鸣珂还是抚琴, 奏响魂归之曲。
萧君知在她面前睡着,眼眸紧闭,淡色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就算闭着眼睛, 他也显得刚硬冷淡, 不近人情。
鸣珂奏完魂归后, 凝视萧君知的脸, 看见他异常苍白的脸色, 心中一紧。青年的手依旧搭在剑柄上,攥得很紧, 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鸣珂心想, 如果这时候冲出来只魔物,他立马能拔剑马上应战。
像根永远紧绷着的弦, 她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比喻,手撑着脸, 仔细看萧君知的侧脸。多看两眼,养养眼也好的。
为什么萧君知会想听魂归?
难道想直接被送走吗?
鸣珂手指拨动琴弦,想到自己拿到太伏琴时, 第一首想弹奏的曲子也是魂归。她微微一怔, 张大眼眸, 心想, 难道她那时想弹魂归, 是因为萧君知?
莫非仙魔大战中, 自己真与萧君知有过一段往事。
鸣珂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又多看了眼青年, 而后飞快低下头, 选择弹首《清心咒》。这首曲子比魂归要阳间多了, 而且能凝神静心, 压抑心魔。
一曲奏罢,她抬起眸,看见萧君知本来按紧剑柄的手慢慢松开,苍白指节搭在火红柔软的狐裘中。
鸣珂把太伏收入灵府中,轻轻走到萧君知身前,趴在石头上,也蹭一蹭狐裘上的灵气。萧君知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但是没有醒。
鸣珂抱着暖炉,又靠坐在灵毯上,抬头正好能看见青年锋锐凌厉的侧颜。萧君知好像已经昏睡过去,微微偏过脸,大半张脸对着她,淡色的唇紧抿着,梦中也不展眉头。
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鸣珂努力回想,可是最后云山决战那段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记忆突兀地被人抹掉。她轻轻地叹口气,叹息声极浅,然而这低低的叹息好像被萧君知听到。青年又蹙了下眉,长睫微颤,似乎要醒转。
“没事没事,不用醒,你继续休息。”鸣珂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刚触上他的眼皮,就被冻得一激灵。她再次感慨一番,其他宗门是藏龙卧虎,就他们云山真是藏着一堆老弱病残,好惨啊。
想了想,她把怀里的火晶炉塞到萧君知的手旁边,觉得现在的青年更需要这个,塞完,又贴心地帮他把羽衣往上拉了拉。
手背突然被按住了,萧君知闷闷的声音从白布下传来:“我还没死。”
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鸣珂感受到手掌心传来簌簌的痒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放开盖住青年眼睛的手,低下头,对上双半睁开的桃花眼。
“我知道呀,”她笑笑,“所以我没遮住你的眼睛。”
萧君知沉默地别开脸,有些别扭地“嗯”了声,顿了顿,又道:“谢谢。”
鸣珂问:“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还好。”萧君知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不碍事。”
鸣珂叹口气,“我虽是个音修,但从前也在灵素峰学过些医道皮毛,阴阳五行,要不再让我帮你看看吧?”
萧君知把手搭在交领处,好像生怕她凑过来扒拉自己的衣服。交领银绣仙鹤云纹,层层叠叠,把他遮得很严实,只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松软的狐裘往下陷了陷,鸣珂起身坐上来,长发拂过萧君知的手背。她低下头,正好看见青年垂着眉眼,喉结轻轻一滚。
鸣珂眼里生起几分笑意,嘴中却:“要是你不爱惜身体,等会再来了怪物可怎么办?我又拖不动你逃跑。”
萧君知幽幽看她一眼,侧转过身体,背对着她。
“我能赢。”他身高卓群,在山石上有些伸展不开,便微微蜷起双.腿,抱住自己怀里的剑。鸣珂摸摸嘴角,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从青年刚才的眼神中看出几分伤心幽怨之色。
她笑着问:“你生气啦?”
“没有。”
鸣珂突然觉得,在这死寂之地度过一个月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了。她眉眼弯起,坐在萧君知身后,柔声道:“那你陪我话,不然我乱想,又要生出些奇怪的心魔。”
虽然她很高兴再看见故人。
萧君知依旧背对着她,:“你尽管想,我能过它们。”
鸣珂怔了怔,手指轻点狐裘,隔了一会,才轻轻:“剑尊没有心魔吗?不怕遇见自己的心魔吗?”
萧君知:“没有。”
鸣珂轻声问:“剑尊心中就没有害怕之事吗?”
良久沉默,只有骤然刮起萧萧的风声,黑雾在山巅翻滚,刀般刮过鸣珂的手背。
萧君知没有回答,肩颈却突然绷紧。
鸣珂看不见他的脸,凝视他紧绷的背影,想起一晃而过的回忆。有人背着她,从云山之巅湿滑陡峭的山道往下跑,乳白云雾在眼前散开又合拢。
眼前好像出现双噙满泪的桃花眼,还有一点鲜红的血痣。
萧君知沉默半晌,才冷冷淡淡地:“现在没有了。”
鸣珂抓住重点:“那以前曾经有过吗?”
萧君知身体一僵,手指虚虚握了握,似乎想到什么,眼眸有些失神。等他再反应过来,鸣珂已经绕个圈走到石头另一边,正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萧君知微微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鸣珂歪头,笑着:“你这个样子,倒有点憨憨,看上去不像个漂亮坏蛋啦。”她凑近,盯着萧君知,问:“当年云山之巅,我是不是见过你?”
萧君知抿紧唇不话,身体慢慢往后挪。
鸣珂便一点点逼近,毫不害怕他身上的摄人气息,又问:“剑尊害怕的事,与我有关吗?”
“为什么想听魂归?”
“为什么要来帮云山?”
“为什么要往后退,你在害怕什么?哎别退了!”
她伸出手想抓半截身体挪到石头边边的人,然而抓了个空,萧君知啪叽一下摔在地上,桃花眼瞪得圆圆,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鸣珂趴坐在狐裘上,完全把萧君知的地方给占了。
她捂着唇,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萧君知愣了片刻,苍白的唇微抿,慢慢低下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迷惘消失无踪,下一瞬,他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剑尊。
他负剑立起,看了鸣珂一眼,眸色沉沉。
鸣珂心虚地摸摸嘴角,把狐裘让开大片地方,拍拍旁边的空处,道:“来坐吧,不抢你地方啦。”
萧君知摇头,“不必。”
他看着眼前翻滚的黑雾,突然开口:“是因为天衢宗的道统。”
鸣珂抬头看向他。
萧君知摩挲藏锋剑柄,避开鸣珂的眼神,只:“此方天地,生息不绝,千年万年,吾道不孤。天衢宗为苍生而倾颓,我身为苍生一员,曾经蒙受过云山的恩泽,所以要来报答云山。你救过我,所以我便进入缝隙之间来救你。”
他面不改色,脸色冷淡,“只是报恩罢了。”
鸣珂歪头,“是吗?若真是如此,”她微眯起眼,笑着问:“你为何总是不敢看我?”
青年身体一僵,把头低得更低,依旧不敢看她。
鸣珂轻轻笑了一下,不再逗弄他,再次取出瑶琴,问萧君知:“我再替剑尊弹首静心之曲,你想听什么?”
萧君知:“《魂归》。”
鸣珂微怔,想知道他对这首阴间的琴曲有什么特殊的情结。但刚才她已经问过,对方的态度明显不愿回答。
于是她贴心地问:“要不要再盖块白布?”
萧君知:……
接下来的数日,鸣珂与萧君知没再有什么交流。她沉迷弹琴,或者看着翻滚的黑雾发呆,而萧君知则是宝剑立在她身侧,当一个缄默的护卫。
他的话极少,几乎与旁边的山石融为一体,脸色也异常苍白。
鸣珂担心他身上的旧伤,但青年的态度抵触而强硬。几次询问后,鸣珂知趣地不再找他话,只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待在缝隙之间十余天后,鸣珂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些黑色瘦长的影子。她凝视山崖前翻滚的魔气,会把它同百年前云山飘渺的云雾混为一体。
她开始出现幻觉,一个个破碎的影子在雾气里飘荡,声声喊她师姐。
鸣珂只好不停地弹奏静心咒,来压抑住这些可怖而狰狞的幻象,到最后,她无暇顾及身边的人,也没有办法去看到底心魔是真还是假。
她低着眉眼,一次次抚琴,内心涌上一丝怅然。
其实她并不是很怕死,也不怕长留于此,被心魔拖入地狱。她本就是应该在百年前死去的人,留在这里,陪着故人,也许本该是她的命运。
然而如今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特意进入这里来救她,也希望她能活下去。
鸣珂想起回忆中那滴一划而过的泪珠,心中微紧,想到,如果自己死了,他会不会又落泪?
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就算她习惯忍受,也不觉冷汗涔涔,逐渐神智恍惚。
朦朦胧胧中,有人抱住了她,把她按在怀里,捧着她染血的指尖,轻声:“别弹了,别弹了。你可以想他们,没有关系,我会保护你。”
鸣珂抬起失神的眸,浅灰色的眼瞳几乎看不出焦距。她轻渺得像随时会消散的云雾,定定看着萧君知的脸。
青年的面容像浸在水里,有些模糊,冷硬凛冽的轮廓逐渐柔和,与元青木清癯忧郁的眉目慢慢重合在一起。
“你为何不看我?”她问,“因为我的酒窝不对称吗?”
萧君知低低叹口气,握住少女破碎的指尖,声:“我一直在看你。”
鸣珂弯了弯嘴角,隔了半晌,有些恍惚地问:“师弟,你为什么不回来?”
萧君知身体一震,下意识抱紧她。
鸣珂靠在萧君知怀中,脑中嗡嗡疼,眼前掠过一片片破碎的光。黑雾里传来元青木痛苦的低吟,他师姐这里好黑好冷,为什么看不到太阳,什么时候师姐才会带我回家。
鸣珂轻轻:“师弟,师父和我,都很想念你。”
萧君知闭上眼睛,把她按在怀中,沉默不语。
而鸣珂于辗转的疼痛中,好像听见黑雾中传来极轻的叹息,压过那些痛苦的低吟。
“师姐,我也很想念你。”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