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并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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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回屋之后, 祁年将那把沾血的剑仔细擦拭干净。随后收好,开窗户,心有余事的朝着正厅那扇紧闭、晃动着人影的窗望去。他在想,银溯在里面干什么。

    第二日, 祁年起了一个大早。他来到银溯所居住的踏芳院附近晃悠, 心中徒增担忧。

    不一会儿, 看到几个侍婢一人端着一蛊汤药,匆匆朝银溯所居住的踏芳院之中而去。

    按照平日,他去找银溯很简单, 只需要与门口的侍卫通报一声便可。今日的他难免有些退缩,他怕自己去的不是时候,毕竟昨日银溯的脸色那么差,心情一定很糟糕吧。

    但他身为他的朋友,他很想去看看对方是否无恙。

    就这般。祁年不知不觉就踱步到踏芳院院门口, 好巧不巧, 碰上银溯的贴身侍卫。

    二少爷的贴身侍卫的脸色似乎比往昔还要冰冷:“祁大侠, 是来找二少爷的么?他今日身体抱恙,不见客。”

    祁年抱着歉意道:“好,扰了。”

    “等等, 这个给他。”祁年一边着,一边从腰间抽出那把雕花的银色剑。

    这剑本是没有花的,这上面雪樱戏雀的图案是他昨夜失眠时亲手雕刻上去的。

    “好。”二少爷的侍卫点点头, 接过剑, 推开朱红色的院门, 转身走进庭院之中。

    祁年没能见到银溯, 心里生出一股不可控制的落空感。他叹口气, 一个人靠在院门口的那颗柳树上, 抱胸闭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过去一会儿的时间,沉重的院门又被开,二少爷的贴身侍卫从中走出。

    “祁大侠,你还在?”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惊讶。

    “嗯......”祁年觉得有些尴尬,他站在踏芳院门口久久离去跟个痴汉似的。本来算走了,结果又恰好与银溯的侍卫二次相遇。

    侍卫道:“进来吧。二少爷,你若还在的话,就让你进来。”

    祁年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马点头:“唔,好。”

    祁年想,侍卫出来便是看他是不是还在?银溯知道他会在?所以他在银溯心里,就是一个傻乎乎的......痴汉?

    祁年跟随侍卫进入踏芳院,辗转一番来到银溯的寝卧门口。祁年是头一次进银溯的寝卧这般私密的地方,心情还有十分紧张的。

    侍卫推开房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极为浓重的苦药味。祁年步迈入房中,一眼就看到正斜卧在踏上的银溯,他的心砰然落地,因为银溯的状态看上去很差,是他认识他以来见到过最差的一次。

    明明是盛夏,银溯身上却盖着一块厚厚的毛毯。他一手撑额,半阖双眸,面色惨淡若白宣,唇上一点血色都无。看到祁年朝他走来,也只是软绵绵的点点头。

    “这是......又犯了病吗?”祁年看着他心里直泛疼。

    银溯摇摇头,幽幽道:“我大约快不行了。”

    这话让祁年的心猛然升起在高空,再狠狠坠落而下。祁年看向银溯,发现他的眼里没有绝望与伤心,只有凉阴阴的寒意。

    祁年道:“别这么......前几天你的身体明明已经开始变好。你不是再调养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修习一些简单的功法,怎会突然如此......”

    银溯将眼睫垂下,刻意掩住眼底的哀意,整个人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本来是可以的。只是现在不行了......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所以早一天、晚一天,真的没多大区别。”

    祁年张张嘴,想安慰银溯,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银溯将目光抛向窗外,纤细白皙的五指在透明的晶窗上缓缓滑过,他道:“祁兄,你看,窗外的雪樱都落尽了呢。”

    祁年忽而觉得银溯就像这雪樱一般,柔美、脆弱、易碎,只能开在最温暖的季节,受不得一点风吹雨,且花期短暂。

    “溯弟,别灰心......你到底得的什么病,具体可以吗?我们凤语剑庄有一位陆师叔,他医术很厉害的,我可以帮你求求他,让他替你治病。”祁年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也有些发胀,毕竟银溯是他下山以结识的唯一一个江湖好友。

    祁年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十分心软,见不得这些生离死别。

    “我的病......怎么呢,我的病,我如果不生在银家,我或许可以健健康康的长大。只是我生在这吃人的地方,就连鲜血......都不能为己所用。”银溯的话让祁年有些迷惘,理不清其中的意思。

    “银家......吃人?”祁年眼里所见的,是银溯在银家聪明能干,还算位高全重,银辰为人有时候有些霸道,但他面对弟弟银溯时都是俯首称乖,想尽办法讨好。他觉得银溯若不是身体有恙,定然会生活的更加幸福美好。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洒在玄河里,这样,不定能一直顺着飘到松洲......”银溯的语气平和,祁年听着却总觉得有一把刀子在他心肉上割。

    祁年一激动,忘却他与银溯身份有别,冲上前去,握住银溯纤细的手腕,眼眶微微发红:“溯弟......别乱想了,如果你觉得银家对你不好,不如你跟我走,跟我回凤语剑庄,我们剑庄多养一个人还是够的,我的屋里还有一张空床,你可以睡在那里.....”着着,祁年觉得自己扯远了,想的太天真,银溯在银家再不好,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活着,跟着他能有什么福享?去睡硬板床,每天早起喂猪么?祁年使劲儿拍拍自己脑门,又道:“我在胡什么,溯弟,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你不能放弃自己啊......”

    在银溯的褐眸之中涌现一丝波澜。他看着握着他手快要流泪的少年,忽然觉得他已经死去的心在这一刻好像活过来一瞬,只是这一瞬过去,心就继续进入凛然隆冬的季节,死不复生。

    银溯皱下眉头,:“疼。”

    祁年这才发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松开银溯的手腕,银溯的手腕之上留下两道淡红指痕。祁年含着歉意的视线顺着银溯手腕上的指痕往上移,忽然发现他的臂上居然有密密麻麻红褐色芝麻大的伤孔,看上去像是针一下一下刺上去的。

    祁年喉头一哽,指着道:“这是什么?”

    银溯淡淡扫一眼自己臂上微露的伤痕,道:“昨日的事情你也见到了,我哥哥因为一些事情发疯,他发疯也就罢,抢过我腰上的剑自己刺自己一剑,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失血症......他因此伤的不清,他失去的血,都要用我的来补,我不过是他的移动补血库罢了。这不算什么,时候,我还为他提供过一颗肾脏。”

    银溯这些话时面无表情,祁年却极为震惊,拳头握紧,指尖刺痛自己手心都不知。

    “我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侍婢,生下我以后就被银家卖走了。其实当时,我爹爹同时让两个侍婢怀孕,另一个侍婢生下的是个畸形儿,被淘汰。而我生下足足有八两,白白胖胖......并且与哥哥的血型、体质各方面都极为相配。为了让银辰安然无恙的长大,我的身体就被糟践成这样,我们就像并蒂花,一朵吸取的养分越多,它就长的更好,而另外一朵,是要最先枯萎的。”

    银溯的话如同淅淅沥沥的雨滴,将祁年的心浸透个冰凉。

    祁年没想到银溯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银砚在他心中的形象轰然倒塌,明明都是自己的骨肉,为何要如此区别对待?银溯本该健健康康的长大,顺遂平安,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对生无望,对死无意,如同枯枝上的黄叶,随风飘零。

    “你的爹爹,怎么可以这样......”祁年本来觉得贺岸对贺北已经算是苛刻,不曾想还有更薄幸的。

    银溯漠然道:“他认为我的命是他给的,他可以随意作主张。对于哥哥来,爹爹给他的才算是真正的父爱。他不是的好父亲,却是哥哥的好父亲。”

    祁年这时才明白昨日那场闹剧,银辰撒泼滚自伤,银砚即便对他斥责,但依然是纵容加心疼。银辰伤害自己相当于加倍伤害银溯......

    “你被抽了很多血吧......”祁年很想,这样的家呆不下去不如走。但是他没有资格这些话。

    “少爷,该喝药了。”银溯的贴身侍卫端来一碗乌黑的汤药送到银溯跟前。

    银溯忽而抬眸看向祁年:“祁兄,你能不能喂我......药太苦了。”

    祁年用力点头:“好。”

    祁年接过侍卫手里的汤药,用木勺舀上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接过被这难闻恶心的药味给熏到,生生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将即将到来的干呕压下。他不敢想象,银溯每天要喝许多碗这样的汤药该多难受。

    他过的太苦了。

    祁年喂了银溯大约有半碗药,银溯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像是在喝白水一般从容。

    祁年关心问道:“要不要吃些甜的?”

    银溯摇头,淡淡道:“我早就没有味觉了。”

    “你这药是甜的,我也信。”银溯忽而笑笑。

    祁年眼里的心疼愈来愈浓,他居然鬼使神差的低头舔了一下苦涩的碗檐,道:“这药是甜的......”

    银溯脸上的笑意未尽:“嗯。”他心上有什么有温度的东西流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祁年走之后,银溯望着他的背影,冷幽幽道一句:“果然,三人之中,他是最好拿捏的。”随后,把玩着手里被雕上花的剑,一道银光闪过,他倏尔从剑鞘中抽出剑刃,在空中轻轻一划,剑刃猛然一偏,照映出一只褐眸,看着好像似乎没有以前那般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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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北见祁年自从从踏芳院回来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好。问他何故,他也不具体,只是搪塞道:“银家二少爷病重。”

    贺北不拆穿,道:“心疼了?哎,命不好。”

    祁年也跟着附和:“命太不好了......”

    贺北只是收买一位银家的核心医师,便大概了解内情。毕竟这件事,已经是银府不可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贺北猜到银溯应当是对祁年狂卖一通可怜,让他这个可怜又纯情的师弟心伤不已。

    贺北知道银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让自己一次次陷入险境。他认为银溯不是个肯认命之人,不会因为银辰的一次胡闹让自己赔上性命。

    上一世,银溯看似柔弱无害,实际上,他做的事情件件都出乎意料。

    比如,亲手杀死亲身父亲。比如,当所有人决心背叛贺北时,他身无武功,却愿意跟着贺北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比如,他从二十三岁从零开始修习武功,居然在三年之内,居身为七品高手,这还不算天赋异禀?比如,当贺北邀请他来芜疆做他这个魔尊的心腹,银溯拒绝,悄然离去,要退隐于江湖。

    至于是不是真的退隐于江湖,贺北不知,只是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贺北看祁年耷拉着脑袋,神色黯然,忍不住带有安抚意味的摸摸他的后发。祁年被摸后头一偏一躲,皱眉道:“我都多大了,别老摸我头。”

    “摸摸怎么了,我是你师兄。”贺北罢,又在祁年的后脑勺用力拍了一下,道:“精明点儿,别让人给骗了。”

    “骗?谁骗我?”祁年摸摸被贺北拍痛的后脑勺,撇撇嘴不满道:“有本事你去拍大师兄的,就知道欺负我。”

    贺北笑眯眯道:“我才舍不得他。”大约昨日占谢倦便宜占的太多,谢倦今日都不正眼看他,兴许是有些生气。

    贺北只是担心自家师弟被骗了感情。他怎么都觉得银溯不喜欢祁年这一款的。毕竟上一世银溯和他诉过情意来着......当然喜欢这种东西都会变的,中间隔着前世今生,便更加不准。贺北忽而回想起昨日可君贴在他身上的那些惊世骇俗的刺耳话,浑身的汗毛都会竖起,实在是过于膈应和恶心。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