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再临神殿
紧赶慢赶, 终于在半月后,来到北府境地。
这半个月内,贺北的外伤以惊人的速度痊愈着。此时的他若是不脱掉衣服,便无人知晓他受过这么重的伤。
唯一令贺北感到烦躁的事, 他中过箭的伤口时不时痛的厉害。不分地点, 不分时间, 有几次正在走路,痛到直接跪在地上,脸色惨淡, 面目狰狞。满头都是大汗,渗出的鲜血一直透到外衣,将过路的人吓的不清,以为他有什么骇人的隐疾。
贺北自认为他的忍耐力极强,但胸口疼起来的时候, 比以身祭子的时候还要难受。是真的很痛, 很痛。痛的眼眶斯红, 没出息地往出飙泪,拳头一个劲儿捶地,眼前花白、头脑天旋地转, 恨不得去死。
还有一次是在马车上,他疼的陷入昏迷。五子以为他睡着了,替他盖上一块薄毯。
几乎是同时, 贺北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一把抓住五子的手腕, 含糊之中, 大声嘶喊一句:“师兄......”
五子被吓得不清, 贺北的手掌滚烫的像是烙铁, 要把他灼伤一般。猛然睁大的眼框烧红一般,瞳仁周遭泛着一圈血红色,整个人的气场让五子联想到话本里的修罗。
四紧紧按住贺北的肩膀,给他脸上浇了一杯冷茶,才将他从一种魔怔的状态之中拉出。
连四都惊讶贺北每次“发病”后的头发:“你的头发......在变白。”
贺北每这样“发病”一次,他的头发便会生出一些银丝。一次比一次要多,几乎是在瞬间褪色、远看,像是覆着一层霜雪。
四纵然对贺北再多防备,但每次看贺北“发病”时的模样,会觉得他有些可怜。认为对方像一头被兽夹困顿住的野兽,在一次次的挣扎中,气势不减反增。可纵使意志再强大,却始终无法摆脱折磨。
贺北每次从痛苦之中回过神来,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在想,上一世谢倦抱着河图洛书跳火池之时,比这个要痛苦千百倍......他会觉得自己还不够活该。
这段时间他抽空照过一次镜子。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参杂着银白的长发凌乱,额前的刘海长到遮住眼眸,唇周步着一圈青色胡茬。即便如此潦草,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野性的颓美。
北府的春天,温和清新。满城桃花盛开,芳香扑鼻。青青柳色、草长莺飞。
时隔多年,贺北又踏上这一片土地,心中自是五位杂陈。
好像他每一次来北府,都是自己状态最差的时候,幸亏这一世,他的双腿完好无损。
一进北府的城门,槐叔便被一帮身着白袍的人骑马恭迎。这群白袍使者贺北自然认得,不过是北府神殿的走狗、神明庇护下最伪善的信徒。
白袍使者将槐叔护送到北府最好的客栈。
贺北知道自己的外貌扎眼,但他并不想引起北府神殿的注意。
自从他跟上槐叔开始,每日起床,都会坚持给脸上涂一些能易容的黑粉,能让皮肤暗上好几个度。体态也稍稍转变,故意弯腰驼背、稍作猥琐一些,整个人看起来,不如往昔那般显眼。
再加上四五子都长的不错,与他们站在一起,那群白袍使者并未对他多有关注。
回到客栈以后,槐叔一路舟车劳累,十分疲惫,想好好休息一顿,将四五子禀退以后,只把最近称他心意的贺北留在跟前。
贺北在屋中替槐叔点好熏香,泡好热茶。然后开始给槐叔按摩头穴,手法不轻不重,处处到位。
槐叔心情好时,便会多吐露一些东西。
“六子,槐叔实话与你,此次来北府,是来当官的。”
贺北故作惊喜与疑惑:“当官?槐叔,您不,我一直以为您是哪个大门派的长老。”
槐叔眯着眼睛,悠悠道:“ 槐叔之前确实当过官,什么大门派的长老算什么。”
“你还,但是一定知道北府西南曾经是一家吧。那个时候,黎国统治半个中州内陆,基业百年,盛荣不衰,风光无限。你槐叔当时在黎国皇室,可是帝君的心腹......”
“瞧见老夫这衣袍上的金雀没有?是一品大臣才配用的图案。”
贺北满眼都是崇敬之色:“一品大臣.......槐叔真厉害!”
贺北猜的果然没错,槐老的身份定然与黎国皇室有关。
“老夫可比一品大臣厉害多了,一品大臣看见老夫都得行礼。想当年,少宁长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是老夫看着长大的......”
“哎,只不过.......”槐叔欲言又止,落下一声深沉无奈的叹息。
“不了,都过去了......”槐叔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破碎的大黎皇宫,到处都是尸体,到处弥漫的战火......金沙的人将宝物夺走,杀害无数的宫人.......他轻眼见过黎国最尊贵的公主,被金沙的俘虏糟践后的惨状......太子殿下的尸首下落不明,无法魂归故里,新立 的牌位被那群杂碎践踏成一地碎片。年迈的帝君病逝前还坚守在大殿的皇位之上......贵妃对帝君情深,帝君断气以后,毫不犹豫地自刎殉情.......
槐叔陷在悲痛的记忆之中渐渐沉睡过去。
贺北给槐叔的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绒毯,又往香炉之中添了许多新炭。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街景,脸色凝重。
北府是他与谢倦噩梦开始的地方.......当年在神殿受到的屈辱,如今还历历在目。若再来一次,他照样会让那群狗杂血溅三尺神殿。
—
第二日,槐叔醒的很早。
神殿的人派白袍使者接他去神殿。
槐叔将贺北、四、五带在身边。四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上,行驶着贺北再熟悉不过的路线,最后慢慢驶入那座高大、玉石砌造的殿门。
过了殿门,还要行舟。
北府神殿建造着五座湖宫。每一座湖宫都有一位长老坐镇。此时正前往的月神湖宫是神殿殿主坐镇的。
贺北瞧着碧蓝、飘着冷雾的湖水,回想起上一世,他双腿残废以后,不只是谁故意在湖岸边扔了许多散碎的石子,导致他的椅车失控,掉进三月浮冰的湖水之中。他被浸泡到失去知觉,宛若一只濒死的鱼。
当谢倦把他捞出来的时候,浑身已经冻得紫红,细细颤栗着,连话都不出来。
那群使徒则冷言道:“腿脚不好,郎君便不要独自出来走动。”
谢倦把他抱回屋里,抱着他睡了一夜才缓过来。让他最难受的是,那一晚过后,谢倦也生了风寒,咳嗽咳到五六月才好。
“六哥,你的头发......”五子发现贺北的头发又白了一些。
贺北不以为然地笑笑:“没关系......白了好,白了显成熟。”
“其实挺像神仙的。”五子软声安慰道。
槐叔关切道:“等过几日,老夫带你去医馆看看,这毒的副作用也太大了。”
“谢谢槐叔。”贺北走到槐叔身后,为他捏起肩颈来。
槐叔微眯住双眼,一脸享受:“待会你们几个都给老夫规矩些,神殿殿主可不是一般人,你们见他都得下跪行礼。”
“下跪?”贺北手一顿。
槐叔悠悠道:“神殿殿主是神明在世,造福人间的使者,要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去对待。”
贺北心里只想:“他配吗?”但神色依然是顺从。
待舟行至巍峨高大、坐落在前的月神湖宫前时,槐叔的神色有一些复杂。或许是湖宫的建造形式与黎国皇宫十分相似,让他内心产生一丝错乱,百感交集。
淡金色的日光如同柔纱覆盖在攥刻着神文的冰玉石阶之上,贺北回想起上一世的谢倦,身着白金交织、不可亵染的神袍,伫立在透彻的玉阶之上,神色淡然、目光澄净,心思亦是单纯,是隐在众多伪善信徒之中孤勇的真神。
这一世,他不想要谢倦再去做任何人的神,他只要他做他庇护下的爱人。
神殿的殿主坐在高高的神殿上,一脸的慈眉善目,目光和蔼,入沐春风。
贺北看到那一双和善目光下,是盘踞着千万条毒蛇的深渊。
殿主高举金色法杖,重重捶地,口中激动道:“能请得槐老出山,实乃我神殿的荣幸!”
槐叔谦逊:“哪里哪里,不过是个过时的废人罢了。”
几番客套寒暄之后,神殿殿主出真实意图:“再过一月便是祭祖仪式,需要开陵拜跪......还望槐老做个见证。”
开陵......其实北府年年都做开陵祭拜,但都是私下进行,毕竟黎国已成过去式,公然于众容易引起诟病。
此次开陵,北府请槐叔来的目的,定然不是做一个见证者这么简单。
“槐老这些日子就先在神殿住下,莫要拘束。”神殿殿主扫过贺北、四、五子的脸,嘴角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从神殿之中出来,槐叔百感交集。“一踏上这片土地,老夫心里便觉得踏实。这里曾经是黎国皇宫,刻在骨子里的家。”
“槐叔,开陵仪式是什么?”
“开陵仪式便是去黎国皇陵祭拜故国亡魂......”
“黎国的旧部只剩下您一人了么?”
“来你不信,西南赫赫有名的宗师贺岸,曾经也是太子殿下的旧部。旧部活着的很多,敢于面对的却很少。大家心里都藏着伤,开陵仪式,就是把伤口再揭开......”
“老夫自觉年迈,时日不多。是该再祭拜下故人......方能死而无憾。”
贺北没有再交谈下去,怕槐叔察觉端倪。他暂时还不明白北府叫槐叔来的真正目的,细参槐叔的言语,他好像也不太清楚。
——“可君大人,您来了。殿主等你许久了。”
“嗯。”
远远的,贺北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可君。
可君一身圣洁白袍,翩然的姿态,似九天下凡的神女。
贺北将头低下,杂乱灰白的发遮住半张脸,身子半隐在四身后。
可君的视线微微扫过他们几人,最后将目光重重停留在槐叔的脸上,眼里闪过一抹黯然的情绪。
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