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极乐古寺,你在等我。(回忆章)

A+A-

    也许是因为殷无尘在身边, 让阮秋格外安心,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还梦到了十年前的旧事,那一年, 只有九岁的他, 在沧江上游一处山洞中遇见了那个身负重伤的男人。

    只有九岁的阮秋, 还不曾为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体自卑,不过胆子也不比长大之后多少。

    那时,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就知道闯入山洞的那个人受了很重的伤,忐忑了好一阵,才敢摸索过去查看。摸到一手湿润时,阮秋凑到鼻尖闻了一下,果然是血味, 他吓了一跳, 在男人身上抹了几下, 感觉手上干净了又往上摸索,等探到男人还有鼻息,犹豫许久, 还是给了他水喝。

    但因为他看不见,对方喝到的也不多,好在熬了一夜, 人还是醒了, 却掐住了他的脖子。

    大概也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的破山洞里会有这么一个孩, 看着很, 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脏兮兮的, 还拿黑布蒙住了眼睛,轻飘飘拎起来跟鸡仔似的,男人稍微松了力道。

    “你是谁?”

    阮秋蜷缩在山洞里睡了一夜,四肢如今还酸麻着,浑身都不舒服,任谁在这种时候还要被掐脖子弄醒,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再害怕,娘亲哥哥都没这么对过他!

    于是,在男人眼中鸡仔似的孩便在他手上扑腾起来,声音软软糯糯的,语气却凶巴巴。

    “你放开我!”

    男人很少碰见这种脆弱又娇气的东西,阮秋扑腾一阵,闹得他牵扯到身上的外伤,便将人放了下来,阮秋什么也看不见,扑在地上懵了好一阵,才摸索着爬起来。

    没一会儿,男人就喊他要水。

    阮秋呆了一下,抱住怀里的水袋,同他商量,“我的水不多了,你喝了就不要杀我!”

    “像你这样的东西,我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杀一群。”男人吓得阮秋一哆嗦,趁机抢走他的水,一仰头就将剩下的几口水喝完了,之后将羊皮水袋扔回阮秋怀中。

    阮秋晃了晃空荡荡的水袋,失望地叹了口气。

    男人躺回地上,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讥笑,“不就是一点水,回头再给你找就是。不过现在,我要先睡一觉,你给我安静一点。”

    阮秋想他一直都很安静的,是这个人把他吵醒了,可他什么还没就被不知道东西给绑了起来,也发不出声音,等他长大后,他才知道,让他动弹不得的是灵力。

    那时,阮秋知道这是男人的手段,也害怕自己以后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不能话的哑巴,而这个重伤男人在他心中,也从一个没礼貌的人,变成了一个大坏人。

    他不能话,看不见,动不了,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可想到他的眼睛不能见光也不能流泪,否则会真的再也看不见,又委委屈屈地憋了回去。

    等他熬不住了个盹,再醒过来揉着眼睛爬起来时,才发现他被松绑了,听见身后有动静,他惊呼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回来了。

    有什么东西砸到他腿上,阮秋摸索着去捡,便捡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一个人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会被放大,他闻到了一股野果的清香,肚子便也叫了起来。

    这时,对面有人冷不丁出声,“原来是个瞎子。”

    听声音,还是那个坏人。

    阮秋鼓了鼓脸颊,手指在野果上抠了抠,还是没舍得扔回去,他板着脸:“我是看不见,但我不叫瞎子,我有名字的……”

    对方很是不耐烦地断了他的话,“我管你叫什么,你少废话,否则我就真的杀了你。”

    阮秋还是怕死的,再生气也闭上了嘴巴,不过抱着比他拳头还大的野果,却始终没有动。

    男人又提醒他,“还磨蹭干什么,给你还不吃吗。”

    听他这么,阮秋才敢吃,只不过当他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便险些被野果酸哭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极酸涩的果肉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脸委屈得皱起来。

    男人笑了,整个山洞都是他的笑声,嘲讽他还真敢吃。

    阮秋忍了好久才把眼泪忍回去,生生咽下果肉,毕竟他也是真的饿了,他跟着娘亲和观主长大,耳濡目染懂得一点医理,只要野果没毒就行,只是他也不想再听到男人的嘲笑,故而挪了挪屁股背过身,抱着硕大的野果,默默地在角落里继续啃。

    等了一阵,男人大概也觉得阮秋挺可怜,便凑了上来,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阮秋轻哼一声,动了动身子,便又转向别处,男人似乎觉得有趣,就在边上坐下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破山洞里?”

    阮秋皱着脸一口一口地啃着酸野果,不搭理对方。

    男人又:“不管你是谁,在我这里都得不到任何好处。瞎子,你听着,我叫殷无尘,是玄极宗清徽山的殷无尘,记住了吗?”

    娘亲偶尔会同他讲一些修真界大能的故事,但殷无尘这个名字,阮秋从未听过,他背对着男人啃野果,拿圆润的后脑勺对着他。

    这人居然敲他脑袋,又警告他:“记好了,欺负你的人叫做殷无尘,日后想要报仇,就去玄极宗的清徽山找我,去别处都没用。”

    阮秋不高兴地吭了一声,对方才终于放过他。

    他还以为这个坏人要走了,就连酸果子在他口中也变得甘甜起来,只是等了很久,这个自称自己叫殷无尘的人却一直没走,在问那人之前,他身上的寒毒却先发作了。他身中寒毒已有一段时间,如今寒毒入体颇深,日益加重,偏偏前几日,观主早先给他配好的药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没有药,阮秋便只能自己扛过去,还要谨记再难受也不能哭,会哭坏眼睛。

    可他到底才九岁的年纪,难受了便忍不住会哼唧出声,那个殷无尘便扔了一个石子过去警告他,阮秋咬住拳头,没有理他。

    阮秋没有听见脚步声,对方的声音却在他身边响起。

    “你有病?”

    阮秋又气又难受,“你才有病!”

    殷无尘笑了,“生气了?”

    不过寒毒发作的人,外表便能看出来不一样,许是殷无尘良心发作,一手拎上阮秋,便轻而易举地将人拉起来,放在地上,一掌扣在他头上,竟是灵力入体压制寒毒。

    阮秋从未想过这个坏人会帮他,可偏偏就是这个人,将他体内的寒毒压了回去。他正感动着呢,对方便扔开他,来了这么一句,“你可不能死,我缺一个跑腿的,你明日出去给我水,至于吃的,就不劳烦你这瞎子了,不过你得给我洗衣服。”

    “洗衣服?”

    阮秋都惊呆了,怎么会有人这么过分,要压榨一个身中寒毒的九岁瞎子帮他洗衣服?

    可这个殷无尘,还真的这么做了,他不仅欺负瞎子帮他洗衣服,还欺负了足足半个月!

    阮秋失明已有一段时间,还是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拄着树枝,到山洞外不到膝盖高的泉眼处水还是能做到的,可洗衣服就不行了。殷无尘尝试过多次,发现确实没办法,这才放过瞎子,只是很可惜,因为他找的跟班没什么用。

    等殷无尘伤势稍缓,能出门行走,已经是半个月后,那时,阮秋已经学会拄着树枝在附近摘野果,他个子矮,能摘到的野果本就很少,平日还要被殷无尘抢去好几个。

    听殷无尘要走的那一天,阮秋是有些开心的,同时,又有些惆怅,如此,便剩下他一个人留在这个山洞里了。他发觉这个殷无尘有时候还是好话的,虽然对方很爱捉弄他,可是这个人是玄极宗的修士啊,阮秋记得,他的哥哥就在玄极宗。

    阮秋便问他,是不是要回玄极宗,殷无尘反过来问他,“怎么,想跟我一起去玄极宗?”

    阮秋有过一瞬间心动,但很快摇头,这个人的性喜怒无常,老爱捉弄人,他:“我要去玄极宗找我的哥哥,你知道藏月峰吗?”

    殷无尘却:“你怀疑我不是玄极宗的人?谁不知道藏月峰?不过我现在不想提起玄极宗。”

    阮秋迷茫地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大人之间的事向来如此复杂,便是正道,也不缺双面人,今日恭维吹捧你,明日就能在背后捅你一刀,魔门如此,玄极宗也如此。”殷无尘回得倒是很快,他还:“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你是不是魔门派来的细作?”

    阮秋心下冤枉死了,这个殷无尘怎么那么多疑?

    不过这次,殷无尘也确实没算一个人走,他直接扛起了阮秋,吓得阮秋惊叫起来。

    “你干什么!”

    殷无尘:“自然是将你这个细作带回去严刑拷!”

    阮秋吓得脸都白了。

    等到殷无尘笑够了,他才反应过来这又是在寻他开心呢,只是被迫跟着殷无尘上路,他虽然是有一点生气,心中却隐隐有几分期待。

    至少他没有再被扔下。

    阮秋跟着殷无尘离开山洞后,遇到了几个和尚,看他们一大一两个不是病就是伤,好心带他们回去,殷无尘难得好脾气地道了谢,同他们去了那座深山里的古刹。

    这极乐寺破落冷清,听几个和尚,寺院中也就剩下他们三四个和尚,上头还有一位老师父,平日里都在佛前念经。当夜天色已晚,几个和尚将他们安置在禅房,还送来热水,让他们要先沐浴更衣,等休息好了再去向老师父道谢也不迟。

    殷无尘对他们还挺客气,阮秋只觉得他越发奇怪,但实话,他还挺眼馋那些热水的。

    自从沦落到山洞里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沐浴了,平日便是去水时简单擦洗一下。他是看不到,但站在浴桶旁边,感受到那股湿润的热气,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很。

    殷无尘也是个爱干净的,否则也不会奴役一个带病的孩帮他洗衣服,可是这次他却将这热水让给了阮秋,理由是他觉得阮秋太脏了,不想跟阮秋睡在一个通铺。

    阮秋已经习惯每天被他气上几回,可每次还是会很生气,就算得到了热水,他也要将人赶出去,何况母亲自便叮嘱他,不可以与外人有过于亲密的接触,不能当着外人面除下衣衫、沐浴。今日殷无尘心情似乎不错,他也没有那么害怕他了。

    “你不要偷看哦!”

    殷无尘嗤笑,“你一个屁孩,居然还知道害羞。”

    话虽如此,他也真的走了。

    阮秋便欢欢喜喜地摸索着将自己从头发到脚底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等了好一阵,殷无尘才回来,一推开门,还愣了一下。

    “你怎么穿上他们给的僧袍,这么看着真像是个和尚。”他走过来看了一阵,又啧了一声,“洗干净之后好像也没那么丑了。”

    诚然,前段时间阮秋是脏了一点,可绝不上丑,也就是平日没留意,会蹭到一脸灰。阮秋果然怒道:“我本来也不丑啊!”

    殷无尘这次居然没翻脸,笑:“是,还挺好看的。”

    阮秋便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有些自得。不怪他自信,娘亲还在时,便总夸赞他,他们家的孩子是星落镇最最好看的。

    殷无尘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聊,扛起孩便出了门,阮秋时不时被抗上一回,已经习惯了,便趴在他背上问他要去哪里。殷无尘今日耐心格外好,一整日都没跟他翻脸。

    “你知不知道,这种深山里的寺庙,在话本上,要不是妖魔鬼怪的聚集之地,便是一定会出事的地方,八成会出现一口一个崽子的妖怪。”殷无尘吓唬人的把戏一套接着一套,“我方才去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瞎子,想听吗?”

    阮秋问:“什么东西?”

    殷无尘笑:“这佛寺,不正经。”

    阮秋感觉到夜风擦过耳边,猜测他们现在在屋顶,殷无尘还在移动,他便竖起耳朵听。

    “他们拜的是欢喜佛,这也就罢了,那几个和尚为何一上来就备热水让我们沐浴?那是因为,他们要先把我们洗刷干净了,才好让躲在寺庙里的邪和尚出来吃掉我们。”

    殷无尘的语气神神叨叨的,阮秋反而比他稳重,“为什么要吃掉我们?欢喜佛是什么?”

    “你不知道……算了。”

    殷无尘顿住,大概也想到没有人会告诉一个九岁的孩什么是欢喜佛,他便将阮秋放下来,带着他趴在屋顶上,揭开一片瓦片。

    “笨东西,听见了吗?”

    阮秋在心里反驳了笨东西这个新绰号,听了半晌,只听出仿佛是有人吃东西的声音,好像还是那种嚼到软骨然后吞咽的声音。

    殷无尘在他耳边:“他在吃人。”

    搭配着下面清脆的咀嚼声,阮秋霎时毛骨悚然。

    殷无尘得逞地笑了,又拎着阮秋原路折返,阮秋总算踩到实地时,不由长松一口气。

    “你这样嫩生生的孩,洗干净了一定很好吃。”殷无尘始终不忘吓人,“怎么样,害怕吗?”

    阮秋是有些害怕的,可听见殷无尘这么问,他又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殷无尘理直气壮,“吓你啊。”

    阮秋欲言又止,末了气哼一声,将脸扭到一边。

    殷无尘每回看他生气都会笑,这次也不例外,“我可是正道修士,当然是要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你当我留在这里是跟那些魔门的人一样看上什么宝贝,想要黑吃黑吗?”

    可是他私下这样恶劣的性格,也不像是正道修士啊。

    阮秋也只敢偷偷腹诽,嘴上反而甜甜地问他,“无尘哥哥,那你准备何时动手为民除害?”

    殷无尘似乎还挺喜欢这个称呼,满意地轻哼了一声。

    “等他来吃饭。”

    阮秋浑身猛地一抖,什么吃饭,明明是吃人才对!

    只是,殷无尘没有再多,拎着人回了禅房,关上门便躺在了大通铺上,还真没有要出手的意思。阮秋还有些害怕,也跟着爬上大通铺,离他远远的,仰面躺在那里。

    听完这个吃人的故事,阮秋实在很难入睡,辗转反侧了一阵,殷无尘又跟他:“喂,笨东西,方才喊得挺好听,再喊一声听听。”

    一听见那声笨东西,阮秋心里的害怕就被不悦取代了,他闷声发问:“什么再叫一声?”

    “就那声哥哥,你再叫一回。”他的声音听去还挺惬意,“不许喊无尘哥哥,就喊,哥哥。”

    “好,哥哥。”

    阮秋抱着被子背过身去,还是决定快点睡觉。

    紧跟着,黑暗中果然传来禅房里另一个人似乎在咬牙切齿的声音,“笨东西,你敷衍我?”

    阮秋偷笑一声,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当做听不见,殷无尘也没再找他话,他躺着躺着,几乎要睡过去,忽地,自半梦半醒中醒了过来,刺骨寒意涌上,让他不住颤抖。

    殷无尘察觉时,阮秋已快昏过去,他先是喊了一声,没等到应答,便起身将孩抓过来,不想阮秋眼睫上都挂上了一层白霜,浑身更是冷如寒冰,这是寒毒发作了?

    他又喊了两声,阮秋才有了反应,迟钝地偏头面向他,便颤抖着慢慢抱紧自己的胳膊。

    殷无尘再次用灵力为他缓解,可这次如何也没办法压下寒毒,他看着快被冻成变成一个冰坨的阮秋,将人背了起来,带他去了寺庙边缘一个隐蔽而破败的柴房里。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睡着。”他见阮秋好几次差点没了呼吸,匆忙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丹药,见阮秋服下后缓过来一些,便又:“来也巧,这极乐寺中正好有一颗火心果,火心果,赤龙胆,正好克制你体内的寒毒,你等着,我去取来。”

    阮秋意识仍很迟钝,等他松手后才反应过来去抓他的手,“你一个人去?会不会很危险?”

    “不然,让你一个瞎子陪我去?”

    殷无尘话依旧不客气,却难得温和地将阮秋的手轻轻拿开,“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笨东西,记住千万不要睡,别给我死了。”

    阮秋听到脚步声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那个听着总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又响起来。

    “再喊我一声。”

    阮秋迟疑地开口,“无尘哥哥?”

    黑暗中传来深呼吸的声音。

    阮秋又道:“哥哥。”

    对方这才满意,“等我回来。”

    这次,他真的走了。

    黑暗的柴房里只剩下阮秋一人,自从他失明后,他的世界就是黑暗的,他倒是不再惧怕黑暗,只是,寒毒慢慢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独自一人在这柴房里等了很久很久,意识昏昏沉沉,却记得殷无尘走时同他的那一句不要睡,便一直都不敢睡。

    寒毒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开始麻木,他又冷又困,恨不得睡过去不再经受这样的痛苦,可是想到离世的娘亲和观主,还有还在玄极宗的哥哥,还是硬撑着没让自己睡下。

    等到先前服下的那颗丹药失效,腹中最后一点热度被冰冷扑灭,阮秋也已经快撑到了极限。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似乎有什么破风而来,带着冷冽的杀气,找到了这处破落的柴房,在阮秋面前停下来。

    门外有人轻斥一声,“荧烛!”

    阮秋倏然清醒过来,这个声音……好像是殷无尘。他强撑起几分力气,朝门外的人问话。

    “殷无尘……是你回来了吗?”

    门外无人回答,须臾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踏进柴房,向阮秋靠近,阮秋侧耳倾听,不由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在意识昏沉之际听错,招惹来了这极乐寺里的邪和尚。

    一直到这个人终于开口,熟悉的声音比以往翻脸时都要冰冷,阮秋紧绷的身心却放松下来。

    “我是殷无尘,你在等我?”

    作者有话要:

    更啦,溜啦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