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羊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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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六,在太子大婚一月后,太子妃终于得以朝见皇帝,而后再与太子一同谒庙,最终接受命妇拜贺。这一套礼走完,她才算名正言顺的天家媳妇。

    “好了,”皇后将叶子牌往桌上一丢,笑道,“这下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宝珠只管将一把散钱推到皇后跟前,又同徐姑姑一道洗牌。

    太子妃一家多年不在京中,她进宫时虽有陪嫁的奴婢,先要受宫里的姑姑调“教一回,气势天然矮三分,她竟算是独身一个,行事难免多掂量几回。

    更别遇上皇帝不给作脸,皇后这个婆母起初中意的就不是她。嫁进东宫一个月,太子妃只在太子往凤仪宫请安时,方才跟着前来。

    新妇腼腆些,其实也不是不能体谅。且宝珠几回看她,也是进退得体、言行有度,教养是好的。

    但皇后留心的不止是这些。太子一则是成年男子,二则大事务芜杂,来母亲跟前嘘寒问暖的机会并不很多。既有了正妃,很该由她常来常往,费心尽孝才是。

    要么是她眼空心大,自己想不到这上头,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提点;要么,就是她还多怀顾望,要揣摩着皇帝的喜恶再看人下碟儿。

    皇后若对太子妃生了芥蒂,面上的工夫再过得去,天长日久的,难保太子不察觉,平添一桩烦心事。更不必其余有心人,要抓着这一点做文章。当日皇后赐下那般丰厚的见面礼给太子妃,就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如今倘或白费了皇后一片心,倒不值当。

    宝珠琢磨一回,决意等内讲堂开课时,探探太子妃的口风。

    是了,太子妃年纪轻、辈分矮,又新入宫,自然也要去聆听内训。

    初十日一早,善善与柳芽儿两个伴着太子妃往猗兰所走去。

    宝珠恰也走过来,便退了一步,向她们三人行礼。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姑娘早。”她见过宝珠几回,看得出这是个善性人儿,且在皇后跟前颇为得脸。

    皇后跟前太子妃不好殷勤太过,唯恐惹了谁的眼;待底下人宽和些倒无碍,好歹攒两分香火情。

    几人先后进了房中,寻到自己的席位前跽坐下来,前头两个年轻嫔御便咬起耳朵来,二人一块儿回头,量起了这位太子妃。

    太子妃生得不坏:修眉俊眼、丰肌秀骨;扮也落落大方,头上一对红宝寿字金簪,身上一套蜜色衣裙,外面罩一件三色金缂丝袄。

    但被这两位直剌剌地一通审视,太子妃还是有点不自在,胸口微微起伏着,竭力调匀自己的呼吸。

    短短一个月,宫里头的苦,就叫她有口不出了。

    宝珠坐的地方偏些,反而能瞧出端倪:原来太子妃领口的花纹,恰好和那位戴珍珠钗的嫔御裙上绣的撞着了。

    但也不能出言挑明。尚仪女官就在上头站着的,有宠的年轻嫔御不好认真约束,盯她们这些宫人的一举一动却不在话下。

    再则,又不是什么逾越的式样,时兴的花色拢共就这么些,没有她一个嫔御用得,太子妃便用不得的道理。

    宝珠算散了课后,在善善那里点一句便是——过后换下这衣服不再穿了,是太子妃谦和肯退让;不比立时去换,倒助长了旁人的威风。

    也算让善善在正妃那里表个忠心。宝珠知道,上回托善善捎信给太子,却不告知她底细,善善多少还怄自己的气呢。

    临走时,她便同善善挨得近些,二人目光一对上,宝珠抬起手,捋了捋自己的衣领。

    善善看看她,又反应过来,往前去望那名老看着太子妃的嫔御,旋即便明白了,轻轻一拉太子妃的袖口,含笑低声了两句话。

    太子妃不觉滞住了脚步,片刻感激地深看了她一眼,复又匆匆往前走。

    应当是想快些回去换下这一身。宝珠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心想:太子妃还是稍稚嫩了点儿。

    在宫里头立足,若没有七窍玲珑心,那么宁肯温吞些,哪怕被针扎一下,隔一时再叫唤一声,多半强过猛烈地挣扎,遭来更多根针。

    宝珠如是,善善如是,柳芽儿如是。

    贤妃不是。

    宝珠内里自嘲一笑:都是二世为人,她和贤妃还真没法儿比。

    贤妃是以攻为守,她却唯能以守为攻。

    其实在皇后生病缺一味药材时,在太子大婚皇帝不肯回銮时,在很多很多压抑无望的时候,她都暗暗想过,要不要收罗贤妃的种种罪证,或者设法接近四皇子…

    答案始终如一:她没有那样的手腕,更没有那样的心肠。

    竟然也不深以为憾。宝珠呼出一口气,踏进凤仪宫,继续当她的差事。

    又接着缝给杏儿的羊皮靴,用的是她旧年攒的几块儿皮子,做好了,再花花绿绿地钉了一圈儿散碎珠石——杏儿就爱这些五彩斑斓的,走在雪地里倒也好看。

    杏儿见着了,竟舍不得上脚穿了:“姐姐费了这么大工夫,若是叫雪水浸坏了岂不可惜?”

    宝珠便笑她:“是东西要紧?还是人要紧?”

    惜福爱物是品德,如此本末倒置却不好。她们做宫人的扮过于寒伧了,亦是跌皇后的颜面。

    不过,今秋尚服局供给凤仪宫的皮料,成色确实远不如往年。

    好在皇后体质偏热,从前置下的皮袄皮裙也穿不完,对于新收进库的料子一句都没有过问。

    宝珠管徐姑姑要了只大木箱子,把这些皮子单锁在里头,搁在库房最角落。

    至于二等以下的宫人,棉袄倒是足够的。棉花据几百年前中原就有了,不过种植得不广,还是皇帝掌天下之后,明令要求,“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用棉絮做冬衣的习惯才延续下来,对于不能用裘衣避寒的寻常百姓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

    总的来,这一年除了巴蜀地动外,四境之内称得上风调雨顺、年丰时稔。

    腊月初八的时候,宫中还在城中心支了八口大锅熬制腊八粥分送,都中男女老少无论贫富,都可以来领一碗。那些有亲友在宫里当差的人还,这是贤妃娘娘的提议,图的是与民同乐,愿的是盛世承平,万代不易。

    一时间妇孺皆知贤妃,倒不知皇后。

    皇后可无意和她对垒。一则无形中抬举了她,仿佛二人身份相当似的。二则,裁判的心是偏的,战与不战,胜负都是一样。

    她只叫宝珠代劳,用熬粥的各色果子在江米顶上拼出吉祥图案来,或是“福”字,用以赐给曹家。

    这种宫眷们送腊八粥给娘家的风气,兴许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倒有些人情味,且不以位份高低区别对待,嫔御们都很乐意这样做。

    太子妃也不例外。今年因为要发嫁她,双亲皆在都中,待过了年,他们又要回封地了。

    未出阁时还想着同民间一样,三朝回门,后来审时度势,也就搁下不提了。

    正丹朝贺的时候应当可以见上一面,只不一定得上话。

    她慢慢拼着那杂果,眼泪猝不及防地便掉进了粥米里。

    “殿下回来了。”外头有人问安,太子妃连忙擦干净脸颊,可惜来不及补粉,起身往外去迎。

    太子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挥挥手,让跟着的篆将皇帝赐的福字贴在外头,自己抬手叫了起,问她:“想家了?”

    太子妃想摇头,但最终是点点头。她知道太子有为难处,也知道他对自己怀着亏欠,用度礼遇上格外优容。

    她被内心的犹豫左右拉扯着,摇摆不定。

    太子坐下来,手搁在膝上,太子妃瞧见他抚挲着扳指,片刻:“初一事儿杂,腾不出空,初二我再陪你回去一趟。”

    太子妃喜出望外,软软唤了声“殿下”,又担心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不禁显露出一副欲还休的神色。

    太子觉得她这样怪可怜的。他不喜欢这一类字眼,尤其是用在自己人身上。

    他耐着性子,又:“这宫里有什么,你看着合适都可以带回去,娘家的东西,也可以带一两件回来,留作念想。”

    太子妃大为动容,意欲做出些亲昵的表示,却始终伸不出手去,拉着他的袖子,或者依偎在他怀里。

    处了快两个月,太子但凡进后院,几乎都歇在她房里,二人却还跟新婚当晚一般,不远不近。

    太子是温和的人,但不易捂热。

    眼下也是,坐了约摸一刻,又回前头书房去了。

    太子妃只往好处想,总算能与爹娘团聚半日了。

    这是太子格外的恩典,她再投桃报李一回,有来有往的,总会慢慢亲密起来。便是做得生硬些也无妨,回去时,正可以私下问问娘亲。

    谁曾想,除夕当晚,四川承宣布政司左布政使林文起兵的消息便急急送进宫来。

    皇帝父子密谈一晚后,元日大朝会上,太子请缨往西南平叛。

    太子妃的心沉沉坠下去,她以为,自己回不成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