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鸡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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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冷。这种冷不是来源于外物,而是源于她自己。

    她很清楚自己陷在睡梦里,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在发抖。耳旁很近的地方,是持续不断的“嘀嗒”声。

    很近,近得像是自她的身体传出来,像是她持续不断地流逝的寿命。

    她的魂魄因此挣扎了一下,仿佛想从身体中逃出去。

    但下一瞬,一道温热的烙印落下来,魂与肉“融合了。

    宝珠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仍然躺着,面前的人眉目锋锐,却轻蹙着望向自己。

    他伸手抚在自己的脸上,低声:“宝珠,对不起…”

    宝珠怔怔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太子辨出了她的口型:“你为什么才来?”

    他为什么才来?在她醒来前,太子已反复地问过自己。

    “夏侯礼。”她唤他的名字,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她记忆里的模样。

    而她又是有意混淆了年岁。

    她抬起手臂,去搂住他的脖颈,夏侯礼便顺从地俯下身来,两个人唇齿相贴。

    “你为什么才来?”她再一次问,声音愈加含混。

    在雨停后的傍晚,与世隔绝的孤独里,他们缠绵而悠长地相拥亲吻。

    到了传晚膳的时分,秋水发人来告诉宝珠,皇后让她今晚过去念书。

    太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而后对宝珠:“吃完了再过去。”

    鸡糜粥熬得稠烂,里面掺了姜丝,略有些辛辣,宝珠用得很慢,至于佐粥的菜,则是一口也吃不下。

    太子便选了两样点心,让人装起来给宝珠带回去。

    宝珠无奈地看向他:“殿下…”

    太子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又:“母后那里,我来。”

    宝珠仍是摇头:“等回宫去了再看吧。”浣花行宫住着宜人,皇帝怕是要在此驻跸一段时日。

    太子不再勉强她,趁着天儿还没黑透,让大篆在外头候着,自己替宝珠系上件披风:“别再吹着风,夜里早些休息,你才淋过雨,母后总不能让你熬晚了。”

    月白绣栀子的披风,和身上栀子黄的衣裙正相称。宝珠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哪位姐姐替我换的衣裳?”

    “太子妃身边的婵。”

    宝珠点点头,心里没有多少意外:女子的服饰妆扮,太子自己哪知道这些心思。

    大篆为她提着灯照路,宝珠便向太子蹲礼告退,太子又嘱咐一句:“当心路滑。”

    宝珠没再作声,大篆便应下来:“殿下放心。”

    皇后住在翠篠斋,离太子的住处不算近,不过宝珠大致还记得路——后来眉舒也在那儿住过。

    屋子四周都种着翠竹,夏日里的确清幽,但宝珠实则觉得这名字不大好。

    “翠篠”一典出自南梁简文帝萧纲《喜疾瘳》,萧纲此人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作诗也玄之又玄,算不得出众。

    流传更广的出处,则是杜拾遗的“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题匾之人,大概取的便是此等意境。

    然则这一句固然恬静美好,可少陵野老作此佳句时,正是生计艰难、靠友人接济度日,于潦倒窘迫间,开愁遣闷,虽极旷达,可敬之余终究可叹。

    更不必,紧随其后的,还有“故人书断绝”、“稚子色凄凉”等句,于她而言,刺心得很。

    罢了,罢了。至今日止,前一世的恨与憾就此了结,往后,权作新生吧。

    她向大篆道谢过,独自走进正屋中。

    皇后正斜靠在榻上,由秋水给她捶腿。瞧见宝珠一身扮,半分讶然也无,只道:“换过了就好,省得受了凉,如今倒不算大毛病,等上了年纪,一变天儿就浑身疼。”

    她有个寒邪的痹症,是早年同皇帝一起四处征战时,失于调养作下的。

    宝珠便走过去,道:“单是捶腿效果不大,我替您按一按吧?”

    皇后“嗯”了一声,又指着秋水笑:“这丫头不敢按,怕手重了被我骂。”

    秋水红着脸笑笑:“奴婢不是怕娘娘责骂,是怕自己手笨,按不对地方。”见皇后有话要和宝珠,趁势告了退,带着其余宫人一并下去了。

    皇后也没让宝珠按太久,便支起身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

    “太子给你吃了什么?”她问。

    宝珠如实答道:“鸡糜粥。”

    “可怜见的。”皇后摸了摸她的下巴:“折腾了一天,就喝了这点儿不抵饿的。”

    宝珠抿嘴一笑,又听见她:“今儿是我没护着你。”

    宝珠猛地抬头,才要否认,忽然意识到,皇后用的是“没护着”,而不是“没护住”。

    皇后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前些天,我听有个亲卫统领特意去找过你。”

    宝珠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慌乱:“娘娘…”

    “你别怕。”皇后的表情依旧和煦:“我过,会为你找个好人家。可惜眼下不是方便的时候,这个魏淙就来了——你看他如何?”

    在皇后嘴里出“魏淙”二字时,电光火石的,宝珠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为何耳熟:上一世,这个魏淙坐到封疆大吏的位置时,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

    如此年轻,如此位高权重,朝中自然有不少老臣强烈反对,但彼时大权在握的夏侯礼执意保住了他——他是夏侯礼的股肱之臣。

    宝珠沉默一时,方才:“娘娘,齐大非偶。”

    皇后不料她回答得这样快,忍不住疑心她的顾虑到底是真是假。太子今日的情态,做母亲的哪能不洞悉?宝珠和他自亲厚,长大了,那份情谊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准。

    皇后不以为然:“亲卫军么,职衔儿不算高,胜在是天子近臣而已。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将来发嫁,便以我娘家侄女儿的身份出门子,还有什么配不上的?”

    见宝珠只是红着脸不言语,她缓了缓声口,又:“好了,我不是非要你点头就定下他来,求娶的事儿,总要男方主动。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不必顾虑什么门第高低罢了。”

    皇后搂着她:“把我们宝珠逗臊了!”刮一刮她的脸,接着道:“或者,等秋闱过后,看看各地方可有出挑的,明年进京会试,又筛一轮,也不必非得是状元榜眼,有那才学品行都好的,便如意了。”

    着,有些伤感起来:“只是这样举业出身的,头十年只怕都要外放,难免吃些苦。”

    她算得这般长远,实在出乎宝珠的意料。这时候总算插得上话头了,试探着道:“娘娘舍得我,我舍不得娘娘。我就留在宫里,一直陪着您。”

    皇后摇头:“真如你的,你迟早要怨恨我。”

    “娘娘!”宝珠这回是真正觉得心酸了,她的心结了了,连不能出宫也没什么要紧,遑论嫁人。对皇后,因为有所隐瞒,到底有几分愧疚。

    前后两世,她们都曾风雨同舟过。

    皇后替她擦了擦眼睛,宝珠才意识到自己竟又落泪了。也许是故地重游,心绪不易平静吧。

    时辰不早了,皇后又搂着她坐了一会儿,:“我记得你时候,成天就跟在我身边,差事轮不到你身上,你还自己每天去折花摘柳的,一大早便送到我面前,非要我一睁眼就能看到。”

    是吗?宝珠有点遗憾,她记不得了。

    但她明白,皇后不是不想自己一直留在她身边。

    怀着心事,她被发回去休息了。

    行宫里头她没有额外的恩典,得和杏儿一起睡一间房。

    杏儿这一天也时时惦记着她的,了好一堆话方才睡去。

    故而宝珠即使睡不着,也不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到她休息。

    皇后的一番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实在难以招架。回来自个儿琢磨时,方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环:不论是侍卫统领,还是士子文人,都并非皇后随口一句,便能挑选赐婚的。

    她不认为皇后想不到这一点。

    是为了提点自己,要早为终身算?还是避免自己,对太子陷得太深?

    宝珠不禁失笑:皇后啊,还是如前世一样。

    她抽出绢子,掩着嘴又咳了两声——又罚站又淋雨,自己和这浣花行宫,当真是犯冲。

    魏淙的事她没放在心上,皇后不知是从哪儿听的。今日又意外跟他了两句话,可别让贤妃知道了。

    若是帝后鸾凤和鸣呢,倒还无伤大雅,既然帝后失谐,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儿,指不定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她渐渐犯起愁来,越想越了无困意,脑子里却乱哄哄的,隐约记得皇后那一篇话里,还有一点令她生疑的细枝末节,绞尽脑汁,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次日一睁眼,果真头痛欲裂。宝珠以手撑住床板,连试几回仍没法起来,不得已,哑声叫了句:“杏儿。”

    “她到母后那儿去了。”回答她的居然是太子:“我刚给母后请过安,她知道我来看你。”

    宝珠又惊又羞,竟捶了一下床:“殿下!”

    太子心:幸好没告诉她,皇后知道他想来看她,但没答应。

    二人一个坐,一个站,相顾无言许久,宝珠突然问:“殿下的腿,是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