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晏离阙说:“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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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琉璃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将整座卷云殿映得亮如白昼。

    天空飘着细雪,雪花从云锦乐几近透明的身躯中穿过去,落在染血的长剑上,视线上移,她看到了沈星漓略微惊愕的眼。

    殿门大开,灰白色的天穹在沈星漓身后蔓延开,群山连绵不尽,云雾飘渺。

    喧嚣如潮水而至。

    “这,她怎么自己撞上去了?!”

    “多半是不想活了,被困卷云殿三年之久,身边亲近之人也都死了,啧啧。”

    “一个半妖而已,沈仙君只不过想剔她妖骨,她自己寻死,怪谁?”

    云锦乐看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了。

    他们得不对,并非她自己想寻死。

    她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只有自己看得见的,正被幽蓝色火焰灼烧的混沌身上,微妙地挑了下眉。

    方才她与沈星漓争执之际,寄生在她识海中的混沌残魂趁她心神不稳,控制着她撞上了沈星漓的剑。

    那一剑正中心脏,加之她旧伤未愈,立时毙命。

    她死后,混沌便张牙舞爪地想来吞噬她的魂魄,被不知哪里来的火焰困住了。

    也不知是谁帮的她。

    喧闹声更大了些,有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云锦乐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眸蓦地睁大——在她胸前染血之地,一朵白色花顺着霜下尘的剑身长出来,在寒风中颤颤地晃着。

    这是......

    “缘生花!”

    不知是谁的声音落下,整个卷云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连风吹碎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沈星漓,目光中有质疑、震惊、幸灾乐祸......然而无人敢出声质询。

    云锦乐呆愣地看着那朵缘生花,神情复杂。

    缘生花这名字听着好听,却是被人妖两界一致列为禁物的邪花。

    此花入人体,可让一个人毫无缘由一心一意地爱上另一个人,直至人死身灭,缘生花方才会吸取人心脏内的血液长出。

    可沈星漓,怎么会呢?

    沈仙君年少成名,一向光明磊落,最是厌恶妖族,他没有理由利用妖族邪物缘生花来控制她。

    沈星漓眉目冷淡,面无表情地抽回剑,薄唇轻启:“不是我。”

    他穿着断云山的白色弟子服,腰背挺得笔直,神色坦荡:“此事我会查清,还她一个公道。”

    有人声嘀咕:“人都死了,现在才来公道,未免太......”

    话未完,尽数淹没在一声焦急的呼喊中:“不好了,不好了沈仙君!妖族,妖族攻上来了!”

    人群顷刻间乱作一锅粥。

    云锦乐平静地看着慌作一团的人群,魂体紧贴着自己倒地的身躯。

    妖族攻上断云山在她的意料之中,听闻妖君晏离阙修为颇高,连仙盟首尊也敌不过他,也不知他与沈星漓谁更甚一筹。

    沈星漓神色从容,有条不紊地布置:“开山门大阵,通知掌门及各位长老,其余人,随我下山迎敌。”

    待人都走后,卷云殿又恢复了空旷冷清。

    云锦乐在原地站了一会,慢慢走到墙边,蹲下身去看地上桃溪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伸出手想要合上桃溪的眼,手掌却穿了过去。

    “对不起。”云锦乐吸了吸鼻子,眼眶逐渐湿润:“是我连累了你。”

    桃溪是她的侍女,自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

    她被困卷云殿三年,桃溪便陪了她三年。

    可是这个傻姑娘为了她,被沈星漓杀了。

    她明明可以逃出去的。

    云锦乐失神地看着桃溪染血的脸,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混沌阴冷惑人的声音适时响起:“你难道不想杀了沈星漓,为她报仇吗?”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将灵魂献给我。”

    “闭嘴。”云锦乐擦了擦眼泪,冷着脸站起身:“沈星漓该杀,你亦然!”

    这些年她受制于混沌,做了不少错事,若非它,事情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你杀不死我。”混沌幽绿色的眼睛透过火焰望着她,目光中是洞悉一切的嘲笑:“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亲近之人一个个死在眼前,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云锦乐握紧拳头,双目赤红地盯了混沌一会,忽地放松下来,慢慢坐下来看着远处的火光。

    “你无非是想让我心生绝望,然后趁虚而入吞噬我的魂魄。”

    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远处的群山与天穹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喊杀声震天。

    渐渐地,雪止了,喊杀声渐次变,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天地旷远,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云锦乐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

    事情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似乎是三年前,她与沈星漓成婚的当日。

    大婚当夜,长羡岛被妖族攻破,岛中族人悉数战死。

    仙盟派出联军夺岛,沈星漓首当其冲,回来后却中了寒毒,她不惜暴露半妖的身份以涅槃之火救他,却被困断云山三年之久。

    而沈星漓伤好出关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当众审判她。

    是她天真,原以为相识多年,沈星漓会念着几分情分,甚至不自量力求他放过桃溪,可沈星漓是如何答她的?

    ——妖便是妖,该死。

    云锦乐伸手搭上自己湿漉漉的眼睛。

    若是能重来一回,她定要离沈星漓远远地,再也不和他产生交集。

    咔擦。

    结界碎裂的轻微响声让云锦乐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时候,谁会来此?

    她放下手,看到一个人跨过门槛走进来。

    他穿着一件素雅的白衣,衣摆上绣着象征妖族王室的星雾花纹,面上戴着狰狞的鬼面,看不清模样,只露出一双漂亮又妖异的深蓝色眼睛。

    混沌残魂瑟缩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往后挪。

    他走到她的尸体身侧,蹲下来,将她早已冷透的尸体揽入怀中,很轻地拂去脸上的碎雪,白发垂下来,落在她的脸侧。

    云锦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睁大眼。

    白发蓝眸,天下间唯有一人,妖君晏离阙。

    而此刻,这位传闻中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妖君拿出一件白色的大氅,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很轻地开口:“沈星漓已死。”

    云锦乐一怔。

    晏离阙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朝混沌所在的方向一点,混沌身上霎时窜起幽蓝色的火焰,凄厉的惨叫声从火焰中传出,而后平歇。

    “混沌残魂已灭。”

    他碾碎她胸前的缘生花:“念及当年雾岭大雪,你救我一命,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云锦乐飘在晏离阙身侧,眼睫轻轻颤了颤,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声道:“谢谢你,可是......”

    她不记得了。

    晏离阙接着:“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你多半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我记得。”他伸手朝地面一指,眼眸半垂,眸中染上细碎的温柔笑意:“你看。”

    云锦乐顺着晏离阙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雾蓝色的微光从他的指尖溢出,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开,蓝光所过之处,白雪消融,淡蓝色的星雾花从潮湿的泥地里长出来。

    卷云殿的灯盏全灭了。

    晏离阙弹指之间,象征着安宁与美好的星雾花长满了卷云殿的每一个角落,淡淡的荧光汇聚成璀璨星河,点亮了这个困她三年之久,常年冷寂的地方。

    晏离阙摘下一朵星雾花放入她染血的掌中,伸手合上她的眼:“睡吧。”

    他的话音落下,云锦乐当真感到有几分困倦。

    晏离阙抱着她的尸身站起身朝外走,走至门口,他似有所感,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窗台边有一朵半干的星雾花,花瓣被风吹起来,露出一侧绣着狐狸的锦袋。

    云锦乐看着那个锦袋,迷迷糊糊地想起来,那是她给月银的锦袋,可惜狐狸没来见她最后一面。

    晏离阙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具,妖力如丝线,裹着面具落在窗台上。

    云锦乐半阖着眼,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愣了愣,随即更深的困倦袭来。

    真好看......这般好看,为何要戴面具呢?

    她合上眼,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听到晏离阙的声音——

    “你可知,星雾花的另一层含义是什么?”

    *

    “少主,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大家都很担心你......”

    “都怪我不好,若是我实力再强些,你便不会受伤了......”

    “少主......”

    意识昏沉间,云锦乐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声音听着耳熟,很像桃溪那个爱哭鬼,只是更为青涩稚嫩些。

    云锦乐想睁开眼看一看,奈何动弹不得,她的神魂像是漂浮在黑沉的水中,没办法操控躯体。

    她安静躺了一会,听着身侧的丫头抽抽嗒嗒地碎碎念。

    “珑笙师姐为救少主伤了一条腿,毒素堵住了经脉,若是寻不到春熙草,那条腿便保不住了。”

    “明潭少爷忧心珑笙师姐,想独自一人去寻春熙草,被师姐拦住了。我已传信回长羡岛,请求岛主派人来,希望还来得及。”

    珑笙师姐,楚明潭......

    云锦乐怀念地想,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两个名字了。

    珑笙师姐为救她伤了一条腿,因未及时寻到春熙草,自此沦为废人,很早便自请离岛,凭着医术周济四海。

    此事是她一生都鲠在心中的一根刺。

    人死后,竟也还会做梦么?

    丫头还在絮絮叨叨的着什么,云锦乐已无精力去听,她的神魂浮浮沉沉,终于落地,额头上传来阵阵钝痛感。

    “嘶——”无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云锦乐睁开眼,昏暗的烛光渗进眼中。

    “少主!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还未等云锦乐看清身处何地,一张放大版的脸便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丫头长着一张鹅蛋脸,梳着双鬓,杏眼红肿,眸子却弯起来,盛满了惊喜的笑意。

    云锦乐伸手抵住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恍惚地开口:“桃溪?”

    她明明亲眼看着桃溪死在自己眼前,血溅在手上,还是热的......这是梦么?不对!

    电光火石间云锦乐想到什么,推开桃溪量四周——是一间很普通的木屋,屋子空间狭,仅放着一张矮桌与她身下的木床,一侧的窗子紧闭,晶莹的水珠顺着雪白窗纸划下,留下一道蜿蜒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