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路人“听我们昭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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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下午两点半开始,参会人员先在门口拍了合照,才分散入座。

    孟昭听了几场展示,整理好状态,带着文件上台。

    这次会议中,徐东明要拿来做展示的,是他去年给一座海岛城市设计的地标音乐厅。

    建筑还未完全建成,设计结合了南方地区气候特点,光与水面相互交织,内部空间空灵通透,算是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徐东明职业生涯中一个突破。

    圈子里没什么人认识孟昭,她本来不紧张的,但一想到谢长昼在这儿,她就有点无法呼吸。

    哪怕不抬头看,她也知道,他带着秘书,坐在最后一排。

    他一来不喜欢人多,二来不喜欢太亮。

    这人家境好得过头,从没吃过苦,从到大被娇惯得厉害,光照多了也觉得眼睛累。以前两步路都懒得走,明明遥控器就在手边,非要拖着慵懒的调子,哑着嗓子使唤她:“昭昭,窗帘拉上。”

    孟昭收起思绪。

    “……这是我们今天带来的分享。”到了末尾的五分钟交流环节,她熟练地做总结陈词,“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家可以现场交流。”

    场内礼节性地鼓掌。

    潮水般的掌声褪去后,前排有个白衬衫戴眼镜的男生举了举手,按亮面前的麦:“我有疑问。”

    孟昭:“请讲。”

    “音乐厅在海边,前面也过想做亲水设计,所以加宽了入口,希望能达成静止墙面与流动水体相呼应的视觉效果。”男生推推眼镜,“为什么首层的走廊,还要特意设计得比室外地面高出几个台阶?”

    孟昭拍拍麦,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童喻迅速抢话,脆生生道:“因为好看。”

    孟昭:“?”

    全场哗然,男生意外:“只是因为这个?”

    童喻抢答:“是啊。”

    孟昭:“?”

    孟昭脑子嗡嗡,有点震惊地转头看童喻。

    男生皱眉:“可是音乐厅整体设计很巧,开间进深也不大,加高首层走廊只会让它看起来更复杂,跟最初的视觉理念反而构成冲突了。这不合理吧。”

    “因为……”

    童喻胡编乱造到这里终于卡了下壳,孟昭见缝插针握住麦,想将话茬抢回来。

    场内突然另一侧传出麦克风被人试音的轻微“噗噗”声,旋即是一个男人低沉、略微暗哑的嗓音:“因为加高台阶,实际上是为了防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场内后排光线渐暗,清俊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停在大厅最后一排。

    他膝上仍覆薄毯,遥遥地,与世隔绝,脸上没什么表情。灯光斜斜过去,在他另一侧脸庞下一块有弧度的阴影,犹如富甲一方的年轻财阀,矜贵至极,目中无人。

    孟昭的目光越过整个会场,看到他握着麦克风的、苍白的手指。

    她呼吸微滞。

    “建筑已经选用了窗,不会遮挡光线。所以加高入口台阶,和室内通风、延展视线,并不冲突。”

    谢长昼声线平和,唇角有些发白,身上萦绕难以言喻的矜贵气息。

    全场静默下,他不急不缓,竟然显出一点平易近人。

    “建筑在南方,又在海边,容易遭遇台风和暴雨。高台阶和室外明沟,也有利于维持室内空气干燥——这个知识点,如果不在大一教科书,就是在高二地理课本里。”

    男生转过头,见是谢长昼,气焰已经消下去一半。

    他忘了关麦克风,声嘟囔:“那她不是应该在展示文件里写一下缘由吗……”

    谢长昼笑了。

    笑起来是很和煦的,像冬天的光坠落在冰层,霜花里解了冻,一层层化开。只不过骨子里始终高傲,笑意总也到不了眼底。

    他声音平静,带着些微倦意:“你大学参加数学竞赛,还要老师从一加一手把手开始教起?”

    全场哄笑。

    那男生脸上表情一阵白一阵红,匆匆扔下句“不好意思,我没问题了”,就关了麦坐回原位。

    孟昭思维混沌,脑子里浆糊一样搅成一片,视线从谢长昼身上收回,几乎忘了陈词该什么。

    童喻胳膊肘捅捅她,软声:“该结束啦,师姐。”

    孟昭如梦初醒,深深望她一眼。

    扔下一句“谢谢大家”,就匆匆结束展示,夹着尾巴冲下台。

    徐东明位置靠前,孟昭穿过过道,抱着电脑坐到他身边,有点难以启齿:“老师,我刚刚不是故意……”

    徐东明没看她,神色平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又侧过身去,跟另一边的教授交谈。

    当她不存在。

    孟昭脸颊火辣辣疼,好像被人狠狠了一耳光。

    她还想开口:“老师……”

    “徐工。”身后响起一道清越低沉的男声,像低八度的啤酒,气流敲击在耳膜。

    孟昭整个人僵住。

    他离得很近,在她身后,就半条手臂的距离。

    徐东明立刻转过来。

    谢长昼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秘书给他留地址:“今晚一起吃个饭。”

    “该我们请你的。”徐东明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裴樟我们几个单单在上海也约了好几次,次次要叫你,结果次次撞不上时间……”

    “都一样。”谢长昼唇角动了动,断他。目光停顿一下,也不多,“有事求你。”

    还剩最后一个展示,徐东明也没心情再听,索性起身:“我送你出去。”

    孟昭坐在那排座位边上,起身给他让位置,还眼巴巴将电脑抱在怀里,兽一样。

    徐东明停顿一下,火也没了,叹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干,现在转行也来得及。”

    孟昭微怔,眼前不自觉模糊了一下。

    “地址发你短信,等会儿自己车。”徐东明拍拍她肩膀,“去把童喻也叫来,都姑娘,放机灵点。”

    孟昭坐在原地,看着徐东明跟着谢长昼和他秘书,一起离开会场。

    在场内坐三个时,应该已经到了谢长昼的极限,搁以前,他早撂挑子开麦要求全场加速了。

    孟昭和他接受的仿佛两套教育,有次她忍不住了,让他好歹有点儿耐心。

    明亮璀璨的会场灯光下,他漫不经心朝望过来,突然就勾唇笑了,声音发哑,有点痞:“也行,那你亲我一下。”

    孟昭闭上眼。

    她当时没答应,后来也没机会了。

    他现在确实完完全全,把她当陌路人。

    -

    深夜的上海街头,雾气弥漫。

    出租车亮着头顶黄灯,疾驰穿破夜雾,像闯入一个又一个虚浮的梦境。

    孟昭上楼叫了童喻,两人坐同一辆车出门。

    抵达目的地,是宝格丽酒店的花园餐厅。

    孟昭有点恍惚。

    戴白手套的侍应生引导两人上楼,穿过光影透亮的走廊,尽头包间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漏出一点点笑闹声。

    侍应生帮忙推门,屋内灯光璀璨刺目。

    孟昭刚眯了眯眼,就听见徐东明的叫声:“你们俩真够慢的,怎么才过来。”

    席间坐着一圈儿教授,饭局刚开始没多久,气氛正热。

    童喻连声“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孟昭没话,脑袋发晕,在新加的两把椅子中随便挑了一把坐下。

    裴樟刚开启新话题,问:“那谢工岂不是之后半年都在北京?我侄子也在北京呢,你们平时可以多联系啊。”

    谢长昼稳坐C位,修长十指把玩着一枚Zippo火机,表情晦暗不明,没接茬。

    他在室内只穿针织衫和衬衣,外衣挂在一旁木质衣架上,脸庞被灯光照得立体,看起来格外清隽。

    “哪来的时间。”正主不话,徐东明笑着道,“你以为谢工跟我们一样,平时没事做?他要结婚了,当然要多花时间陪未婚妻。”

    孟昭没稳住,一口水呛进气管:“咳……”

    她抽纸捂住大半张脸,几乎瞬间咳出眼泪。

    下一秒,感觉到一道幽深的视线。

    穿过整张餐桌,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席间其他人跟着望过来,孟昭抱歉极了:“不好意思……”

    徐东明叹口气,顺势道:“谢工,跟你介绍一下,这俩是我学生,一个大四一个大五,园林设计原理和居住区规划住宅设计都是年级第一,还拿过国奖。回北京之后,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叫她们也去府上看看。”

    谢长昼表现出点儿兴致,微顿,竟然来了句:“认识。”

    孟昭心中一惊,徐东明:“啊?”

    谢长昼不疾不徐,接着道:“今天下午,海岛音乐厅。”

    点到即止,童喻一听就笑起来:“那是个意外,我们材料没准备好,没想到谢工还替我解围了,前辈果然像外界传闻一样又有才华人又好。”

    她着站起来:“敬谢工一杯。”

    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笑起来仿佛花开,一开口,包厢里气氛都变得温和。

    谢长昼漫不经心,冷笑:“没想替你解围。”

    包间气氛一瞬降至冰点。

    童喻的笑僵在脸上。

    “大四的学生,连高二的内容都答不上来。”谢长昼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扣在杯子边缘,语气冷淡,明晃晃的嘲讽,“那男生问的问题,在展示PPT里就有,你组员写的材料很详细,你没看过?”

    席间有其他教授的目光落过来。

    孟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那位组员”,的是自己。

    她夹起茄盒的筷子悬在半空,又放下,也不敢再吃,茫然四顾。

    一片静寂里,童喻感到难堪:“我看过的,我……”

    “那就更不应当了。”谢长昼往后一靠,语气凉薄散漫,“两句话都记不住,趁早转行。”

    死寂里,徐东明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

    他大笑:“哎唷,错怪孟昭了。谢工,你北京的新居吧。”

    他截过话茬,“你未婚妻对新居花园设计不满意,想找个熟人帮忙重建,是具体对哪儿不满意?回北京以后,我让孟昭去给你看看啊?”

    孟昭彻底吃不下去了。

    给谢长昼的未婚妻,设计,新居的,花园。

    每个词都足以令她眼前一黑。

    他那未婚妻实在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她现在想到,还觉得浑身疼。

    席间话题转变太突兀,又有点微妙的玫瑰色,被徐东明挑破,一时静默。

    谢长昼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开了金口:“不是未婚妻。”

    他声线有种异于常人的低,像是很少话,沉沉的,寻常讲话,也透出不太高兴的压迫感。

    谢家的产业在南方,跟其他几位纸醉金迷的少爷比起来,谢长昼见报的私生活已经干净如同白纸。

    他花边很少,一直在传的人就那么一个,是钟家的姐。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些年来很多次被传“好事将近”,也从不见他出面盖章。

    次数多了,看客心里都了然,猜测是女方在用这种方式催婚。

    但这话从他嘴里出来,仍然有一种奇特的杀伤力。

    谢长昼停顿一下,意有所指:“但花园确实要重建,如果徐工方便,可以叫学生来看看。”

    孟昭心头悚然一惊。

    见没见过那个表情包。

    一只弱无助的黑猫,被震惊到,惶恐害怕,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她觉得,现在她就是那只黑猫。

    “哎,昭昭,别愣着了。”徐东明微怔一下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孟昭还在拿着筷子发呆,恨铁不成钢,干脆出声提醒,“给谢工敬个酒啊。”

    孟昭正无所适从。

    一旁服务生已经颇有眼色地拿起分酒器,给她倒好了酒。

    白酒五六十度,她没喝过。

    但被一圈儿人盯着,也只能硬着头皮,两手拿起酒杯,虚虚朝着谢长昼的方向,举起来:“谢工。”

    女生声音不大,柔软,谨慎,有些闷。

    谢长昼慵懒把玩火机,眼神没往这儿落,像是在思考什么别的事儿。

    她的手悬在空中几秒钟,他后知后觉,这才若有所思,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

    孟昭呼吸一顿。

    谢长昼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尾狭长,不笑时就显得寡冷,有一种近乎尖锐的凉薄感。

    桌上空了几个酒瓶,他眼里丝毫没有醉意,瞳仁黑黢黢的,沉默幽深,没有温度,满室华光也照不进去。

    她心头猛跳,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里,上海,深夜,宝格丽。

    他来见两个合伙人,捎着她来玩,桌上一圈熟人,看见了都趣:“我们这一桌可就二少自个儿带了家眷,嫂子看着呢,今晚你得多喝点。”

    摇晃的灯光里,谢长昼摇头笑得无奈,伸手去接酒杯。

    孟昭一双眼瞬间睁圆,下意识轻拍一下他的手臂:“你真喝?”

    少女的声音温柔清亮,丝毫不加掩饰。

    桌上其他人看见了,瞬间爆笑,她没懂他们笑什么,就见谢长昼又把酒杯放了回去,眼里漾着点儿笑意,转过来看她:“怎么?”

    孟昭茫然:“医生不是不让。”

    那时他身体状态比现在好,依然被医生叮嘱不可以碰烟和酒,孟昭便尽职尽责成为监工,没收谢的火机,时刻紧盯,检查他身上是否又有酒气。

    谢长昼单手撑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拖着尾音,慵懒低笑:“行,听我们昭昭的,不喝。”

    孟昭自己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两人位置调换,她会坐在人群中,主动向他敬酒。

    在分别之后第四年,在偶然重逢的时刻,在上海初冬的宝格丽。

    “您好,谢工,初次见面,我是徐老师的学生,叫孟昭。”孟昭笑笑,他平静地望着她,并不伸手拿酒杯。

    她于是仰头,独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祝您新项目进展顺利,跟未婚妻百年好合。”

    太辣了。

    孟昭笑着笑着,呛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