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事 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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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嘉礼是在去戚卓殊家的路上出事的。这条路他走过几次, 从来没发生意外,因此当那几个人蹦出来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被他们拉到暗巷。

    这几个人戴着口罩, 目露凶光地围住陆嘉礼。可是看他们的眼睛,陆嘉礼一个也不认识。

    灰暗的初中生活里,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但那时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现在,他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故作镇定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事。”带头的人开口了, 声音经过口罩的过滤有些含糊,但话语中的蛮横强调丝毫不减:“有人想让你吃个教训。”

    “谁?”陆嘉礼撑着围墙, 好像这样能提供勇气。他的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露出迷惘:“如果我得罪了谁,我愿意向他道歉。”

    “道歉能接受的话,也用不着哥儿几个了。”带头的人笑了两声:“希望你配合一下。”

    “我有钱。”陆嘉礼:“他给你多少, 我加倍。”

    “加不加倍好,但咱们不是一路人, 信不过你。”带头的人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慢慢逼近, 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将陆嘉礼重新拽回中学的噩梦。他控制不住地露出惊慌之色,紧盯着逼近的人。

    那人却停下脚步,冷哼一声,冲身边人使个眼色,便有两个人冲上来。

    一个扣住陆嘉礼, 将他死死摁在墙上,另一个从他手中抠出紧攥的手机,交给带头的人。带头的人笑着掂了两下,甩手将手机摔在墙上,啪的一声手机跌落,他踩上去,重重地碾了碾,直到亮起的屏幕复归黑暗。

    陆嘉礼的心沉了下去。惶恐神色退去,他抿了抿唇,:“他没有让你们杀我吧。”从几人眼中得到这个认知,他苦笑着垂眸:“那你们吧。”

    中学霸凌教会了他什么?

    学会挨。

    带头的人神色有些诧异,但见陆嘉礼真的放弃反抗,抱头蹲在地上,他就个手势。身边三四个人冲上去,对陆嘉礼一通拳脚踢。陆嘉礼蜷成一团,尽可能护住内脏。而那些人似乎也没有想要将他残的意思,抄着木棍招招到肉,却也避开他的要害。

    攻击停止时,陆嘉礼甚至有些惊讶。他茫然地抬头,看到他们真的散开,还有些发愣。

    真的是“事”。陆嘉礼忍不住自我开解:痛是痛些,但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大碍。

    可他松懈的表情很快凝固。

    退开的人回到带头人身边,将要离开时,带头人却想起什么:“对了。”

    他转身走到陆嘉礼面前,像拎鸡一样揪住他衣领将他抛出去。陆嘉礼全身是伤,痛得无法起身,男人却踩住他大腿,彻底阻断了他的行动,然后带着怜悯的表情叹息一声:“对不住啊兄弟,”他:“还有件事儿,我得办了。”

    陆嘉礼干脆放弃挣扎,破布似的瘫在地上,:“随便你吧。”

    横竖他无力反抗。陆嘉礼自嘲地想。

    可当他看到男人将脚高高抬起,冲一个方向狠狠跺下时,他的表情扭曲了。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挪动,控制不住地喊:“不要——”

    这喊声最后化为凄厉的哀嚎,却又被强行中止。

    陆嘉礼晕了过去。

    他沉于噩梦之中,不愿醒来,可身上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不得不醒来。

    他的下半身几乎失去知觉。他挣扎许久才艰难坐起,又坐了很久很久,才收回了记忆。他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想要下床,可每走一步都像在针尖上跳舞。他想要电话,却发现身边没有手机。他拖着身体,迈着扭曲的步伐,一点一点蹭出房间,发现这是一家旅馆。旅馆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大概只为避免他横躺街头被人发现。

    他借了别人的手机出电话,陆琮派司机来接他。他身体不适,要求司机开往医院,中途买了手机和临时卡,又从司机那里借来足够的钱,到医院做男科检查。

    来到男科诊室,陆嘉礼几度想要回头。他不敢面对可能的结果,只想落荒而逃。可是下面仍在持续的痛楚提醒着他,如果不治,不定真的没有希望了。于是他迈着针扎一样疼痛的步伐,顶着所有病人异样的目光走进来,只恨不能钻进地缝。

    他要死了。他等待着结果,可结果他已经知道了。

    医生看着他的检查报告,残忍地:“你撞得太严重了,嗯,不太好办。”

    陆嘉礼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医生继续:“先用点药试试吧。”

    陆嘉礼浑浑噩噩地走出诊室,拿着药方站在走廊里。走廊两侧的椅子上坐满了看病的男人。他也是其中一员,并且以后将长期作为他们中的一员。

    绝望涌上心头。他努力保持乐观,搜肠刮肚地想着和戚卓殊的快乐瞬间,然而只要这三个字出现,他心头便刀割一样痛起来。

    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

    他缓缓蹲下去,药方从指尖滑落,坠到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却如暮鼓钟将陆嘉礼敲醒。

    他陡然起身。

    或许她不介意呢?或许,或许……她不是过不需要的吗?

    陆嘉礼被一股狂热的信念笼罩着,他瞬间有了勇气,直勾勾地盯着手机,颤抖的手指被强大的意志支撑着,稳稳地按下那个记忆中的号码。

    他听着一声又一声的铃,同时听着在嗓子眼聒噪的心脏。

    电话没有接通。但是没关系,这是新号码,或许会被当做骚扰电话。

    陆嘉礼一次又一次地拨出去,也一次又一次被挂断。

    终于,不知道多少次后,他听到了戚卓殊的声音:“喂?哪位?”

    “是我。”陆嘉礼的声音哽咽起来,他连忙稳住情绪,心地:“卓殊……”

    “陆嘉礼?”戚卓殊断了他的话:“正好,我有话要和你。”

    陆嘉礼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他的身体痉挛似的颤抖起来,问:“什么话?”

    “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个插曲。你知道吧,李夏景是我的男朋友。”戚卓殊。

    陆嘉礼了个晃,扶住墙才避免摔倒。他想要什么,可出口时却发现,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找我什么事?”戚卓殊的声音仍在响:“不我挂了。”

    手机挂断。陆嘉礼也被挂断了。

    戚卓殊不要他了。

    戚卓殊不要他了。

    戚卓殊不要他了。

    男科诊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崩溃绝望的恸哭。

    陆嘉礼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这么过的。他像是回到了戚卓殊逃婚的那段日子——比那更难熬。他每天不停用着药,却谁也不敢,然后一遍遍回想电话中戚卓殊的绝情模样,试图分析出她有苦衷。

    可是她有什么苦衷呢?她不需要苦衷。

    陆嘉礼又颓废起来,他艰难维持的乐观已经轰然崩塌。

    他就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他只会画画。他画了很多很多废画,总是画到中途再将它们撕烂揉碎,扔到一旁。

    萧言晏来到时,地上又铺满了废纸。他叹息一声:“这是又怎么着了?”

    离开陆宅后,他们见面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萧言晏自然不想再面对陆琮的臭脸,但陆嘉礼请他来,他还是来了,然后见到这副场面,立刻:“戚姐姐又怎么了?”

    “戚卓殊?”陆嘉礼死人一样的眼睛动了动:“我和她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萧言晏大惊,声音不自觉抬高:“真的假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压低声音安慰:“你别又开始胡思乱想。”着,他弯腰捡起画纸,一张张展开,不出所料都是戚卓殊的模样。他啧了一声:“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啊。”

    “真的。”陆嘉礼死气沉沉地:“不可能了。”

    萧言晏觉得自己该些什么,便故作轻松地:“戚姐姐那样子,分分合合很正常,你没必要太在乎。”

    “不是她。”陆嘉礼木然摇头:“是我。”

    “你?”萧言晏皱眉:“你又怎么了?”他把捡起的画纸整理好,放到他床头,将要坐下时,不经意间瞥见他床头柜上的药盒,不禁愣住:“你什么病啊?”

    正要凑近,陆嘉礼突然发挥了与此时状态不协调的灵敏,将几个药盒抓走:“没什么。”

    萧言晏瞄到了药盒的字,但见陆嘉礼这副模样就没有出来,拍拍他肩膀:“你不清楚到底怎么了,我也没法帮你。”

    “你帮不了我。”陆嘉礼:“我也帮不了自己。”

    萧言晏一头雾水,有些不高兴:“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我想找人聊聊天。”陆嘉礼。

    “聊天?”萧言晏冷笑:“聊个屁天。你现在还能聊什么?聊什么你都不。”

    陆嘉礼不话了,又低头画画。

    “又开始了。你看吧。”萧言晏气不一处来:“画画画,你一个人画去吧!”

    他摔门走人。

    真是见了鬼。心情不好想和他聊聊,等他来了,又什么都不。八成是戚卓殊的那点事。要么追,别人什么做什么都别去管。要么放弃,就算是戚卓殊回头了也别搭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吗?他真不知道陆嘉礼在这别别扭扭地搞什么鬼。

    心里这么想着,萧言晏还是掏出手机给戚卓殊了个电话。因为不清楚情况,他没敢提陆嘉礼,只想和她见面。戚卓殊答应了。

    挂断电话,戚卓殊对旁边的人:“走吧。”

    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风卷地而起,像要下雨。两个人沿着卵石铺就的道路向前,走过一排一排石碑,停下脚步时,眼中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显示出一位中年女性微笑的模样。照片下方刻着她的名字:戚联珠。

    一束菊花轻轻放在碑前。

    “妈。”戚远方:“我回来了。”

    从母亲去世到她毕业归来,她在国外游荡了十年。如今她回来了,在母亲十年祭日时,和戚卓殊来到这里。她们是一家人,今天再度齐全。

    然而伴随着戚联珠的去世,有什么东西永远改变了。

    戚卓殊和戚远方已经无话可。一路沉默着离开,到门口时,戚远方才终于开口:“你讨厌她。”

    “不。”戚卓殊笑:“当然不。我爱她。”

    戚远方盯着她,什么也没,转身走了。

    看着戚远方的车子消失,戚卓殊又走回陵园,站在戚联珠的墓前。

    细雨飘洒下来,湿了墓碑。戚卓殊擦掉照片上的雨滴,坐在碑座上。

    总有人觉得她对戚联珠心怀怨念。

    戚联珠是那种典型的采访时会被问到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的女性,而戚卓殊也曾被问到是否觉得母亲对自己的关心太少,那时她不,但大家只当她在谎。

    可她的是实话。

    她爱戚卓殊。这爱不是出自女儿对母亲的孝,甚至与女儿对母亲的爱无关。合适的距离使她们成为两个独立的人。但如果没有戚联珠,必然不会有今日的她。

    她想起很多事情,明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却又如此鲜明。她想起那次她因为两个男生的骚扰而闹事,老师通知了戚联珠,戚联珠问她是怎么回事。

    那时她硬邦邦地顶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戚联珠:“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她把事情给戚联珠听,又挑衅地:“然后我就把他们桌子给掀了。”

    戚联珠却笑:“你做得很好。”

    她只觉得一拳在棉花上,更生气了,瞪着戚联珠。

    “以后也要这样,”戚联珠:“占理又不过,就在人多的时候动手。”

    “谁我不过他们!”她不乐意,:“细胳膊细腿的,我还怕太用力给掰折了呢!”

    戚联珠摸摸她的头:“我是,他们两个人,你一个人。”

    头发顺了,她的脾气也顺了,立刻将戚联珠视为同盟,愤愤道:“他们明明就看了,结果还我自恋——哼,谁有他们自恋啊,个个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帅,我多看一眼就爱上他们了!”

    可戚联珠却调转立场:“这一点你该向他们学习。”

    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喂!”

    “你不爱自己吗?”戚联珠问。

    她想了想:“我当然爱自己。”

    “所以,”戚联珠反问:“自恋有什么不对呢?”

    想到戚联珠当时的表情,戚卓殊不禁笑起来。

    是啊,自恋有什么不对呢?倘若没有戚联珠,她或许会像其他被社会训导着学会谦卑的女性一样,被自己的谦卑和男性的自恋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抹掉脸上滴落的雨珠,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雨似乎停了。

    她抬头,看到了撑起的透明雨伞,伞上密密麻麻的雨滴汇聚在一起,又沿着伞骨成串滴落。

    戚卓殊站起身。

    雨伞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抬高,伞下方,谢林下微笑着,张开了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