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上堂作证、大反转 “怎么是你?!”……
盛浺皱眉。
好大的胆子。
这么一个娘子, 居然敢对他喊出这句话。
曾子犯了错,被父亲殴也默默忍受以至昏厥,于是被孔子斥责愚孝, “汝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 其罪奚若?”
坐在右案的书簿差点薅下自己的胡子,另一只拿笔的手直抖。
这怎么记录?!
记他们少尹大人被一个布衣娘子当堂骂了?
用的还是孔子骂学生的语气?
他年纪大了,还盼着明年安安稳稳告老回乡呢!
书簿瞪着面前纸张不知如何下笔,就听盛浺紧紧绷着的声音,“记, 照实记。”
盛浺一扣惊堂木。
“关氏,你与这对父子是何关系?”
“并无关系,萍水相逢而已, 民女曾在他们果子行买过东西。”她垂眸用看苍蝇的眼神看了钱得财一眼。
她与钱得财有过节,的话并不能做证供。但钱得财这种只敢挥刀向更弱者的懦夫必然不敢指证这一点, 否则就是自爆曾经欺瞒国公府,诬告良民之事。
果然,钱得财只是用冒火的眼死死盯着她,一句话未, 也终于停下了那拙劣的表演。
“既无关系,何故为胡和儿当堂抱不平?”
关鹤谣咬唇, 硬着头皮答:“民女家中也有妹, 一时不忍, 有感而发,还望少尹大人海涵。”
盛浺微微侧目。
那双始仿佛终望着虚空的眸子,第一次认真地投注到一个人身上。
她姿态做得很足,着“大人”,着“海涵”, 可那语气中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和悔意,更没有…惧意。
与摊跪在地的钱得财和站都站不住的胡和儿相比,她就像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安静、又坚定地扎在那里。
“妇人心软而生恻隐是常事,却也最爱乱嚼舌根。”盛浺语气骤然变得更冷。
“关氏,此案不过是父训子,你为何要以‘杀子’相称?公堂之上这般危言耸听,扰乱人心,该当何罪?”
关鹤谣气得牙痒痒。
大清都亡了,你这大宋的昏官就别蹦跶了!
钱得财丧心病狂,孩子得讲究“父父、子子”的孔老夫子看了都要当场报警。
人证物证俱全,周围民意沸腾,她不信盛浺没看透真相。
可他身为父母官,居然只用五贯钱为代价,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个少年的人生。
“大人恕罪。”
她生气的时候语速会变慢。于是悠悠启唇,轻轻缓缓地道。
盛浺眼帘微动。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的语气。
关鹤谣当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据这位盛少尹政绩斐然,关鹤谣今日见他一表人才,又想到他刚过而立之年就居此要职,也许真的可以为胡做主。
谁知他内里居然一片腐朽。
那一点点期望和尊重都转为无边怒火和轻蔑。
“民女并非危言耸听,只是见那郎君身子单薄,而钱掌柜肥…虎背熊腰,稍有不慎,真有可能闹出人命。到时候,钱掌柜不仅犯下杀子的不义之罪,更犯下杀天子之民的不忠之罪!”
声音中难掩特属于少女的娇柔,却铮铮琅琅如玉石相击,惊得堂下堂上俱是哗然。
好不容易刚记了两句的书簿恨不得掀桌摔笔。
最后一点恐惧也尽数散去,关鹤谣坦然直视堂上众官吏。
她向来是敌强我强,越战越勇的续航型战士。
既然已经走上前,便没有后退的道理。
可以输,但绝不认输。
既然盛少尹如此维护父权,那她就别怪她当庭更改辩护方向了。
拔高!
拔高!
使劲拔高!
拿出现世答政治题的劲儿,直接拔到那高高的御座之上,看他还能不能把握住!
“民女听有见识的尊长讲过,遵太.祖明志,我朝律法皆循‘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凡事都求一个防患于未然。如果……如果钱掌柜真不心铸成大错,使得胡郎君无法再事君忠君,那才是真正的祸事。”
魔法败魔法。
能败“父权”的,只有“王权”了。
思及此,关鹤谣又强行进入孺慕状态,“民女何其有幸生逢盛世!官家爱民如子,早年间就建了举子仓为家贫的孩童发放粮食,必定是舍不得孩童受苦的。”
庭审辩护,和吵架一个道理。
一要有理有据,二要真情实感,三要争取同情。
诚然,法不容情,但人难舍情。
于是关鹤谣着着红了眼眶,“听闻官家最擅画孩童,民女还曾见过那副《百童嬉春图》的摹本,真是妙笔丹青,惟妙惟肖,官家一腔爱怜之情跃然纸上。民女深受感动,当时就想,我等虽有血亲父母,但首先是官家之子,自出生便承官家抚育恩养。民女憨愚,自无法如各位大人一般为国出力,只能夙夜努力劳作,以盼能报官家大恩大德之万一。”
这话的,她自己都要信了。效果自然不错,她见两个青袍官吏频频点头,满目欣慰,还有一个戏多的和她一起抹了抹眼睛。
“胡郎君必然也是一样的,他年纪尚轻就把果子行照理地井井有条——”
她又神神叨叨了一大通,一言以蔽之:
大人们!给我们一个发光发热,燃尽自己为吾皇建设封建主义和.谐社会的机会吧!
老书簿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段得好,这段可以有。
看来这娘子还是会话的。
他提笔就要记,下意识去看盛浺脸色,然后笔就又差点飞出去。
少尹大人在笑。
虽然是冷笑。
但哪怕是这样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意,也是盛浺从未在公堂上展现出过的表情。
盛浺看着堂下泫然欲泣的关鹤谣。
也是在演戏。
但起码比钱得财演得赏心悦目些。
这座金陵城,这些市井民,原来,也没有那么无聊。
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关氏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一片忠君之心也值得嘉奖,此案确实尚有待商榷。”
几乎是温和的声音,和之前天差地别。关鹤谣讶异抬头,却见盛浺嘴角噙着一个几不可见的笑。
那勾起的唇线像是马上要断的一截枯枝,让关鹤谣没由来地心惊。
她匆忙致礼要退下,盛浺并未阻拦,静静看她退下堂去。
而后,就仿佛之前刻意忽略的人不是他一样,十分自然地传召了本案的最后一个证人。
钱得财看着缓步上堂的人,目眦欲裂。
“怎么是你?!”
来人看都不敢看他,也不敢靠近他,飞快饶开几步站到了胡那一侧,在盛浺的闻讯下自报了家门:“民、民妇梅青,见过各位大人。”
“梅氏,你与此二人是何关系?”
“回大人的话,民妇是钱官人的继室,胡郎君的继母。”
“你身为钱得财继室,却要当堂作证他虐继子吗?”
“……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从未设想过的证人着实把钱得财蒙了,在场众人也震惊于这神展开。
“是他后娘?哎呀这后娘都能出来作证……”
“我看八九不离十,这、这钱掌柜肯定是得太过分了!”
“可不是?要不哪个媳妇能出来指认夫君孩子?还是继子。”
“就是啊,不是没事儿闲的吗?”
“我孩子呀他亲娘都不管哈哈哈!”
关鹤谣听着周围人兴致勃勃地吃瓜,因登堂作证而紧张狂乱的心脏稍稍稍安稳下来。
看来这一步,走对了。
除了依旧沉静的盛浺,重燃希望的胡,堂上堂下便只有她未对梅氏的出庭表现出惊讶。
因为这梅氏,正是关鹤谣策反的——
“继母”是个注定被人与“刻薄”“偏心”联系到一起的身份。
相对的,当身为继母的梅氏主动出庭维护胡时,这份巨大的颠倒感反而孕生出巨大的真实感。
试想一下,能让继母都看不下去了,那孩子得多委屈?
关鹤谣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和胡商量着把梅氏争取过来。
梅氏和钱掌柜狼狈为奸,一起苛待胡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关鹤谣不需要一个崇高的证人,她只需要一个真实的证人。
于是她从信国公府借了毕五和另一个家仆,三个人在钱家果子行周围蹲点观察了几家住户。然后便去拜访了他们,谎称自己是街上新搬来的。
她带着些好吃食做礼物,话又甜,一通连蒙带诈,当天就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梅氏本是城南一瓦舍中的唱歌女。
她虽有几分姿色,但歌艺不佳,是个糊的不能再糊的糊咖。在能人辈出、竞争激烈的瓦舍中很快失去了一席之地,只能沦为“路岐人”在路边卖唱。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被钱得财看上,抬回了家。
梅氏温柔意会抓男人心思,又生了个儿子,很受钱得财喜欢,在胡娘亲去世后就被扶了正。
她平日里便拿着本属于胡的钱东买西逛,过得极滋润。还初心不忘,特别喜欢去她原来所在的那瓦舍看戏听曲儿看剧。
第二日,关鹤谣就等到了梅氏单独出门的机会,于是一路跟踪她到了南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