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夏日鲜果、酒腌虾 萧屹循着他的手指看……
洙州合龙成功了。
来传讯的内侍官那仿佛永远戴着淡漠面具的脸上, 都不自觉漾了些笑意。听到这个消息的信国公府众人更是大喜过望,云太夫人当即挥手给府里仆从发下赏钱,又拉着关鹤谣和关筝着要去寺里还愿云云。
灾情还未结束, 到底不能大肆庆贺, 可只要合龙成功,治水就成功了大半,就断绝了继续恶化的可能性。
完整的堤坝就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随波飘摇的心都安稳下来。
送走了内侍官,暖阁里便炸开了欢乐的气氛。
夏禾过来时, 关鹤谣正进行着很有个人特色的发言:“夕食我做些好吃的来庆祝,太夫人和阿秦想吃什么?现下天气热了,吃些兔子凉血解毒正好。”
夏禾呈上一张拜帖, “太夫人,礼部侍郎关旭大人府上大娘子求见。”
屋里的欢欣一滞。
片刻后, 云太夫人看着失措的关鹤谣,拍拍她的手,沉声道:“请进来。”
往常逢年过节郭氏也送拜帖,但云太夫人一律不见, 唯有此时,既然清楚对方来意, 正好可以一见表明国公府的态度。
郭丝淼一边被引着往偏厅走, 一边紧张地抚了抚头上琳琅的冠梳。
她出身不高, 是关旭当官之后才跟着得道。所以哪怕被金陵的华烛花灯照耀了这么多年,面对世家出身的贵女,仍是自觉黯淡无光。
何况今日这一位......想起以往和云太夫人的寥寥数面,都是她上赶着逢迎,她心中就难免沉郁。这些年来, 送到信国公府的拜帖都石沉大海,其实她倒是乐得清闲,关旭也怪不得她。
可是今日,确实没有办法了,只得厚着脸皮前来。
这几日关家鸡飞狗跳,关燕语的哭闹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关旭得知她其实一直知道关鹤谣外出之后大发雷霆,暴怒地了她一巴掌。而那边魏家又突然插一脚,指责关家没有告知关鹤谣和国公府有联系,害得他们平白惹上了国公府。
我上哪里告知去?我都不知道她何时勾搭上了国公府!郭丝淼恨恨地想,脸颊好像又隐隐发疼。
就算她听了关燕语和魏家的描述,其实时至今日,她仍是不相信关鹤谣能有这样的机缘。
直到她见到了关鹤谣。
关鹤谣穿着一身簇新的花罗衫,水绿色的底料上镂着暗云纹,正在关筝的指点下碾茶叶。她没戴什么首饰,只有耳畔一对巧的碧玉珠子随着动作晃啊晃,衬得整个人明快伶俐,珠烁晶莹。
这、这还是她那个灰不溜丢的继女?
“是关家的大娘子啊,许久不见了,大娘子风采依旧。”云太夫人的话将她的视线从关鹤谣身上拉回来。
郭丝淼连忙答话,几人互相见了礼。
关鹤谣趁着起身抬头,偷偷量郭氏,不由得暗自一笑,想着太夫人什么“风采依旧”简直是诛心。
对方明显形容憔悴,用了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看起来还没有云太夫人气色好。
郭氏陪着笑脸,漫无边际地扯了几句话就迫不及待拐到了主题,她指指关鹤谣,“听呀,我家女入了您的眼,有幸陪伴在侧侍候汤羹。”
她朝关鹤谣招招手,非常温柔地道:“谣儿,能得太夫人喜欢自是好的,只是怎能总叨扰她老人家?来,和娘娘回家去罢。”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演技了。
关鹤谣蹙起细眉,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大娘子这是何意?妾...不太明白。您又怎知妾的名字?”
她迷茫地看向两位助演嘉宾,关筝赶紧接戏,“鹤姐姐,你是关大人的女儿?!不对呀,我知关大人只有一位千金,我也见过几面的。”
郭氏知道她们不可能承认,却没想到她们这般死不承认。
她只得解释,关鹤谣是从宗族里收养的,又拿出了老家族长寄来的书信家谱等等。
关鹤谣难得安生这几天,估计就是他们在想办法,然后紧急捏造了这些书信。
可云太夫人看都没看那些证据,唯问一句:“何时收养的?”
子嗣传承何其重要,就是收养子女也要记录在案。
若是已经收养多年,便无法解释无数人目击关鹤谣荆钗布裙在街边摆摊,也无法解释为何没有及时更改户籍;可若是才收养不久,也解释不清关鹤谣这些年居住在何处。
郭氏支支吾吾的回应漏洞百出,被云太夫人轻巧地一句句驳斥,关鹤谣都不用亲自下场,而一边的气氛组关筝在不急不慢地点茶。
郭氏如坐针毡,心中渐渐埋怨起关旭来——其实她也不知道关鹤谣为何会被记成已死之人!
当年这孩子确实差点死了,可最后不是救回来了吗?为何表哥执意如此?让她来要人,却又什么都不和她解释,害得她要受这份窝囊气。
“这位娘子,虽然同名同姓,但显然没什么福气做贵府的千金。”云太夫人端起茶盏,“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机缘巧合救了我家阿秦而已。老身瞧着喜欢,留在身边陪伴。对了,她厨艺极其高超,莫不是贵府里的娘子都有这样的本事?那倒是稀奇。出去谁信呢?”
云太夫人慢悠悠地,慢悠悠地饮茶,赤金的戒指一下下磕在青瓷盏上。
“关大娘子,鸟笼开,鸟儿就一去不回了。”她最后把话挑明了,“这个女儿,不管是不是贵府的,你们都要不回去了。”
郭氏连茶都没喝完就落荒而逃。
*——*——*
“不行!给我躺回去!”
萧屹还欲辩解,可实在无法违抗关潜,只得低着头走回了床边。他倒是没有躺,而是倔强地坐下。
关潜还在教训他,“上千人在修堤,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凑什么热闹?
合龙成功,关潜终日紧皱的眉头有了松动的迹象。此时,想起赵锦的暗中“告密”,他亦有了闲心开义子的玩笑。
“何至于这般焦急?难道你去帮忙,就能让这堤坝提前十天半个月修好?若真是如此,为父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就放你过去。”
“......”
萧屹觉得这话没法回。
“松澜,堤上确实不缺人,可先锋官缺人啊。”
“先锋官?”
“灾情初定,郝相公刚刚决定,过几日派几位先锋官回京向官家禀明详情。”
萧屹一愣。
“这些先锋,官职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关键是要了解水情,又身强体健能昼夜不休骑马的。你,该派谁去呢?”
“义父,我——!”
关潜斜瞟他一眼,“你!你什么你?为父自然是准备荐你回去让家里安心的。可你现在能骑马?没几里路就要被颠散架了!就算能抵达金陵,吓到了婆婆妹妹不,你那娘子怕是得把你划拉划拉拼起来。”
萧屹被当场戳穿心思,羞臊和惊喜让他的脸一瞬爆红。
“您、您知道了?”
关潜从未见他这样扭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锦能守住什么秘密?从就是不自招的那一个。你有了喜欢的娘子这是好事,为父也知你想尽快回去。”他替萧屹挪正了枕头,又很是威严地在上面拍了两下,“但是你要养好身体,才能让你做先锋官。”
萧屹这次毫无异议地躺回了床。
关潜满意点点头,“你若是真心喜欢人家,等为父今秋回京述职时便去提亲。是哪家的娘子?”
“关府......”萧屹紧张道:“是礼部侍郎关旭的女儿。”
“什么?!”
关旭一脉和家中嫌隙萧屹自然知道,此时见到关潜勃然变色,慌忙坐起身解释道:“义父,关旭德行有亏不假,可是!可是阿鸢是不一样的!她身为嫡次女,可这么些年来一直——”
关潜断他,“关旭哪里有什么次女?”
“义父,请听孩儿细,阿鸢这么些年来一直——”
萧屹又一次被断,在他心目中无坚不摧的父亲,语气中竟是藏也藏不住的颤动。
“这、这是她写的?”
萧屹循着他的手指看去——
刚才搬动枕头,使得下面藏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正是关鹤谣之前寄来的字签。
*——*——*
合龙成功,只剩下修补堤坝,云太夫人估算着,再过两个月左右萧屹就能回来了。
关鹤谣便想,那时虽正是金秋好时节,却也错过了夏季的美味。
于是,她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了囤积食材、加工食材的事业当中。腌、糟、酢、蜜渍、风干......无所不用其极。
他错过的山川风味,时令珍品,她得帮他收起来。
关鹤谣最爱水果,首先准备的当然就是各种水果。
夏日里就成熟的水果,大都巧玲珑,譬如桑葚、荔枝、樱桃、枇杷、梅子之类。比起秋天那些大个头的梨桃和瓜,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吸尽天地精华,才能早早幻化成形的显贵和精致。
这些果子都十分娇贵不,果期还短,因此关鹤谣一旦遇上,就拼命囤货——
桑葚泡酒,晒成桑葚干,还熬了几大罐安神补脑的桑葚膏。
又大又黄的枇杷则是榨汁,配上甘草、薄荷一类做成润肺止咳的硬糖,还有好几篮子直接去了核用好蜜渍上,以后给萧屹炖糖水就方便多了。
她还做了不少杨梅、李子之类果酱。想喝的时候用水化开就是一杯果饮,时人管这种果膏化开的饮子叫“渴水”。现下天气炎热,街上有不少叫卖冰凉的林檎渴水、木瓜渴水之类的商贩。
除了水果,她最积极囤积的就是萧屹爱吃的各种水产。
她已经晒了咸鱼,腌了鱼酢,做了鱼松,又趁着夏季的虾子鲜肥,买了一大筐上好的草虾,准备今日做风干虾。
风干虾不用剥壳,但要把最突出的利刺、尖壳剪去,关鹤谣和掬月也很是忙活了一阵,而后把虾加好酒和葱姜煮熟。
利用把虾浸在原汤里入味这段时间,关鹤谣又教掬月做酒腌虾。这个更好做,生虾加花椒、辣椒、蒜头之类的调料腌在坛子里,把盐融于烈酒浇进去,再密封好即可。(1)
生虾水光亮滑的壳子,如同一片压着一片的青色琉璃瓦,掬月咽咽口水,“郎君爱喝酒,肯定爱吃酒腌虾的!”
关鹤谣笑,“这个十天就能吃了,是咱们留着自己吃的。”
煮熟的虾入了炉子被烤到半干,关鹤谣就把它们取出来摊在竹帘上晾。
“一下子全烤干反而会丧失风味,”她满意地看着那些红彤彤的大虾,“就这样等它们一点点风干,才会越嚼越香呢。”
要耐心,关鹤谣遥望北地,暗暗告诉自己。
她有的是时间可以等。
另一个人却已经被焦灼的思念磨光了所有耐心,其结果就是他不仅吃到了风干虾,还赶上了酒腌虾。
*——*——*
食肆后院里,胡一边蹲着淘米,一边巴巴地看着木桌上瓷坛子。东家娘子今日酒腌虾可开坛来吃了,让他蒸些米饭来配。
自那回吃过关鹤谣做的滑蛋虾仁,他就爱上了虾子,十分期待今日开坛。
这头把米蒸上,他擦擦手准备去店里帮忙扫,可刚出厨房,就见关鹤谣迎面跑来。
晚霞总是有些瑟瑟凄迷之意,可现在映在她脸上,竟化成了全然的欢跃昳丽,灼灼如日在东。
关鹤谣的步子快得发乱,她牵出驴就要骑上去,忽看到了那坛子酒腌虾,于是将其一把抱起装到了驴身披的褡裢里。
“明日给你做一坛新的啊胡——!”留下这句话,她骑上驴朝信国公府疾驰而去。
*——*——*
“人在哪?”关鹤谣一把薅住九问道。
“在、在卧房。”九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来了,还是骑驴来的?!
“不是派了轿子去接您吗?”
“骑驴快一些。”关鹤谣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哎——娘子!”
九欲言又止要去拉她,可只一瞬间的迟疑,关鹤谣已经兔子似的窜出老远。
他的手落下,呆然半晌后,一个狡黠的笑浮上脸颊。
关鹤谣前脚赶着后脚地跑。
她往常觉得这院子巧玲珑,现在觉得它大得堪比故宫。
到了萧屹卧房,她直接破门而入却没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关鹤谣轻轻喊了两句“五哥”,声音里带着些不敢高声语的委屈。
真的回来了吗?
难道这是她的一场梦境?
茫然四顾中,就听左边耳房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而后那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