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寡夫(4)
懂事起, 裴钰就发誓这辈子不做赔本买卖, 要他一口汤, 他必要得到一块肉,要他一块肉,他得要一根骨。可今日这番情景, 左思右想,竟想不出不亏本的法子。看一眼仍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少女, 更加气闷, 嫌弃道:“谁要用你, 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能站起来么?”
夕阳摇摇, 马上就要坠入地平线,再不下山天就要黑下去。夏季不比其他季节,正是山里野兽亢奋繁衍的季节,入夜后危险系数骤增, 蛇虫鼠蚁, 豺狼虎豹都要出来活动。就连裴钰也不敢在夜里的山上多待, 何况还带着个累赘。
孟晚惨兮兮一笑:“我试试。”试试, 却不动,水润润的眼闪着光望人。
裴钰烦躁, 递过手去, 孟晚握紧那只修长而有力的手,被半拖半抱起来。
其实她已经恢复大半,却仍做出一番走不得路的模样。裴钰只好架着她, 后来又变成她背竹篓,裴钰背她。
一接触才知道,裴钰瘦,却并非干瘦,隔着两层衣物,也能清晰感受到这人后背肌肉起伏走向。
“别靠那么近。”裴钰语气很凶:“下山你先给我立个字据,欠我百金,等你明年中秀才要是不来还,我便拿着字据告到官府。”
孟晚笑眯眯应好,将脑袋垂在他肩膀上,歪着头看他的侧脸。
不愧是任务目标,一如既往地令人赏心悦目。
感受到她的孟浪,裴钰直想将人摔下去。
一个成年女人的重量不轻,被背着走了一段,听裴钰喘气声越来越重,孟晚主动要求下地自己走,裴钰立刻将她丢下来,二人搀扶着下山,路上遇着人,投来猎奇的目光。
闲言碎语传进耳朵,裴钰眼睛垂了垂,看向黄土地上的石头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在乎,孟晚看向声音来源,几个不认得的大伯,她犹豫要不要在此时表现一番,裴钰已经脚步加快,架着她走远。
黑暗在他们身后铺陈,如同叫嚣着的怪兽,势要将所有东西吞入腹中。
熟悉的院子,裴钰掏出钥匙开锁。其实院墙很矮,根本挡不住什么,但一把锁头给人的安全感是无法代替的。
家里没有墨,裴钰现翻出过年用的朱砂,又不知从哪淘弄来一支炸毛的毛笔,和一张黄纸一起递给孟晚。孟晚苦笑不得接过来,依着他的意思给他立了个字据,又按上红通通个手印:“这下子放心了?”
裴钰抽走字据,拿在手里端详,心中惊叹这字漂亮,他之前不识字,为生意学过几个,仍认不全这黄纸上的字,但并不妨碍看出这字体的恢弘大气。士农工商,目不识丁的村民,对会舞文弄墨的总要高看一分,面上仍是嫌弃:“你先考得上秀才再罢。”妥帖将字据放好,裴钰便要赶孟晚走,孟晚表示天色已晚,想要借宿,被裴钰毫不留情,一口回绝。
水缸口大的扫把一下下,将孟晚赶出门去。
六月天,孩子脸,午间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就乌云压顶,黑压压越聚越重,一声响雷将屋子里已经躺下的裴钰惊起。他心里骂了声,披衣服点上油灯,了把油纸伞出门。
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在瓦片上汇聚,在屋门外凝成道水帘。
布鞋踏进雨里,顷刻便湿掉半边,凉涔涔的气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开院门,巷头巷尾聚成一团的碎嘴八公们早各回各家,散得一干二净。
幽长的巷,只剩下滂沱雨滴,与长着苔藓的青石板。
裴钰面无表情扫视一圈,要撤身回屋,却见门口破缸里突然窜出个人。
顶着不算大的木盖子,隔着飞溅的雨滴,与他对视。
孟晚全身湿透,脸上全是水,近乎睁不开眼。抹了把脸,她惊喜道:“郎君,你是出来寻我的?”
裴钰冷着脸:“不是。”
转身回屋,孟晚跟着进来,他居然也不管。
油纸伞放在门口,不断有水顺着伞面落在地上,孟晚站在油纸伞一旁,略局促道:“不知是否有干爽衣物?”
裴钰甩过来一套女装,孟晚盯着裴钰,裴钰以为她怕这是死人穿过的衣裳,解释:“不是我亡妻的。这是我之前出去谈生意时穿的。”
暴雨,陋室,年轻少女,与年轻寡夫,气氛陡然变得有些暧昧。
裴钰虎下脸,抢衣裳:“不愿穿就不要穿。”
孟晚赶紧护着:“哪里有不愿,我是想换,但你在这看着不好。”着她带着些试探的意味道:“又不是夫妻。”
裴钰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也糊涂了:“当谁想看。”罢背过身。
屋子,将脱衣服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衬得无比震耳。
里衣也备好,孟晚毫无心理障碍地换上。
院子里只有一间卧房,孤男寡女,的确不好安置孟晚,裴钰为难时,孟晚只管笑吟吟看他,看得裴钰无比焦躁:“你你还待在门口做什么?若早去镇子上,现在也住上舒舒坦坦的客栈了。”
孟晚实诚道:“没银子,住不了客栈。”
裴钰额头青筋鼓了两鼓。
实在没地方住,只好找干草与棉垫子搭起来,叫她睡在灶房。
重新躺下,裴钰回想今日,觉得自己简直像中蛊。越想越脑仁儿越疼,一揉,烫得跟火炉似的。恰逢这时屋门被人敲响,除孟晚不作他想,裴钰合眼,不想理她。
这一合眼,便晕睡过去,再睁眼,是被踹门的声音吵醒。
门板摇摇欲坠,为了防止自己仅剩的财产再遭迫害,裴钰不得不撑起酸乏无力的嗓子:“别踹了。”
哪知声音太,直接被外边雷雨声盖过。
咣当,门栓硬生生折断,孟晚终于锲而不舍地进来,一看,果然出事了。
裴钰已经快晕过去,手指指着这个方向,不知嘴里在什么。
孟晚赶紧跑过去,捉住这人的手:“郎君,你怎么了?”
裴钰深吸一口气:“你给我滚。”
显而易见,烧到手脚无力的裴钰武力值大幅度降低,已经镇压不住孟晚。孟晚非但没有走,还擅自将棉被与干草抱过来,又拿来碗姜水:“其实在下是来送水的。”
见暂时赶不走她,话又不听,裴钰只好闭上眼睛拒绝交流。
屋门被孟晚拿板凳顶上,至少不会往屋里灌风:“郎君真不喝?”
裴钰不理不睬,真入睡一般,孟晚偷偷笑了笑,将姜水放在桌上:“那夜安。”
随后便真在干草堆上睡着,甚至裴钰夜里渴,主动叫她都没反应。
裴钰气得七窍生烟,想要起来,差点直接摔下床,便用力,将木枕丢下去砸她。
孟晚惊醒,面对黑煞神一样的裴钰一点也不怕,更没有起床气,笑眯眯就起身:“这就去。”
[你明明就没睡着。]
[当然,我一直醒着。]
[那你还装睡?这时候不应该积极表现?]000近来越来越愿意与孟晚讨教问题,孟晚也乐得教它[感情之道,重在收放,一直收紧只会叫人喘不过来气,又不在意,得不到好结果的。]
000暗自琢磨,将这句话记录在档案里。
这是上个世界结束结算时主系统给它下的新任务,每当见到宿主反常举动都要记录在案并追问原因。
裴钰看她搬板凳,皱眉问:“水不就在桌上?”
“在灶上温着一锅。”
裴钰冷哼一声:“浪费柴火。”
姜水不辛辣,甜丝丝的,裴钰咂摸咂摸,确认自己没有品错,不敢置信道:“你放红糖了?”
这年头,红糖比肉金贵,寻常人家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吃一回,平常都封在罐子里放着不舍得吃。
孟晚啊:“在生姜旁边,顺手放了点。”
这甜度,这么多水,怎么会是一点,怕是半罐子都没了。人家还是大家族里出来的穷光蛋,不能理解你,还要不到赔偿。裴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闭了闭眼,喝光姜糖水,将碗还给孟晚,决定在她高中秀才之前再不与她有牵涉,明日就赶她走。
天不遂人愿,隔日裴钰依旧没有好起来,时时昏睡,脸颊热得烫人。医者不能自医,何况裴钰本就不擅医理,孟晚只好去给他找村里的赤脚大夫开药。等裴钰彻底好起来,已经是四天之后。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被人尽心尽力伺候这么些天,裴钰再看可怜巴巴,仿佛离开他这便无家可归的孟晚,便有些心软。鬼使神差地,就答应雇她当一个跑腿的,没工钱,但供吃供,中了秀才,那一百两金子照样得还。当然孟晚并不住在这屋子里,而是住在裴钰在镇子上租的铺面里。
被原身揭发是男儿身之前,裴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实实得盆满钵满,是以能在镇子上租铺面,还一交就一年的租金。结果没等大买卖做起来,身份暴露,铺面便闲置。
两人赶早,去镇子上收拾铺面。许多人认得裴钰,出言趣,被孟晚一一挡了。
没来得及进货,铺面很空,也很容易扫。裴钰大病初愈,孟晚没叫他动,一个人就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
中午赶着干活拿油饼对付,晚上孟晚做了顿好的。
她做饭一向不错,色香味俱全,难以媲美真正大厨,但胜在有家常气息,叫人一尝,就觉得温暖舒适。
桌面上四菜一汤,被两人扫干净。
孟晚默默记下裴钰下筷子多的,开始收拾碗筷。
天色渐黑,裴钰要回村,孟晚送他,边走边劝:“要么下次别回去了,这么远,多不方便。左右铺面那有屋子,晚间你在里屋睡,我在外堂随便用桌子一搭不就一张床?”
裴钰凉飕飕看她一眼:“没人要你不方便。”
孟晚识时务换话题:“铺面就一直这么空着?”
提及这,裴钰脸色有点难看。原本答应合作,一口一个好妹妹叫着的药材商就因为发现他是男儿身,全都毁约,凭他自己采的那点药,还真开不起来这个店。
又调阅资料,边看边琢磨,孟晚冷不丁道:“若换合作商呢?”
“换成谁?”出事后,这镇子上的商贾家都要被他找遍了。
“梁羽生。”
“谁?”
孟晚口齿清楚道:“梁羽生,夫君成了许丰第六房妾室的那个戏子。”
戏子是下九流,就算从良做生意,也要被人瞧不起。
裴钰思索道:“也不是不可以。”
要镇上如今这药材市场,除了县令侄子,成点气候的好像只有梁羽生。
两人都不是拖沓性子,前一日有了方案,次日便备妥帖礼物,去梁府拜访。
梁羽生正在府中,接到拜帖还挺惊讶。
当年唱戏时,梁羽生就是富商姐们惯爱点的名角,不但因戏好,人长得也好。此时富贵气一养,锦裙金步摇,更显得这人容光焕发,艳丽无双,黛青色的眉一扬,吩咐管家:“叫他们进来。”
裴钰出来谈生意,总要穿女装,一身素白,与梁羽生站在一起却不落下风,隐隐还要更胜一筹。
都是从底层摸爬滚出来的人,相见恨晚。孟晚扯裴钰的衣袖:“少喝点。”
谈生意哪里有不喝酒的,裴钰自知千杯不醉,挣开袖子,一拉一扯,梁羽生目光在这两人间梭巡,酒杯一指孟晚:“这位是?”
孟晚回敬:“在下江阴孟晚,现在是裴老板手底下的掌柜。”
“哦?”梁羽生笑了笑:“我倒也认得一个孟晚,但不想孟掌柜这样一表人才,是个泼皮无赖,前两日听在山里纵火烧死了。”
裴钰目光抬了抬:“她死了?”
“裴老板不知道么?唔,也算恶有恶报。”
裴钰神情复杂一瞬,梁羽生便又开始灌酒。孟晚劝不住,只好抢过裴钰的酒杯挡。
裴钰自诩不醉,殊不知今日喝的是陈年烈酒,后劲十足,出府时也有些飘飘然。
孟晚也喝下不少,晕乎乎找系统要解酒药。不出所料,要啥啥没有。
所幸不晚,街上都是行人,安全问题不必担忧。
“这生意就算定下来了?”
裴钰难得笑得纯良,拍拍胸脯:“难道还有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着,了个嗝。
到铺面,关好门,孟晚摸着床躺下,其间摸到鼓鼓的被,意识到什么,但犹豫一下,还是放任意识下坠,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