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遁入空门
僧房内。
苏诗青一个鱼跃惊醒过来,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手腕上传来强烈的疼痛感,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惨叫起来。
方丈见他醒过来,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关切的问道:“施主,你觉得怎么样了?”
苏诗青全身虚脱地躺了回去,直直地望着房梁。
“大师何必救在下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丈有点心疼,也有点不解,“施主为何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自杀乃大恶,犯‘波罗夷罪’,是无法通过忏悔消除罪业的,况且自戕其生,以期往生,则便成枉死鬼矣。”
苏诗青沉着脸,道:“大师,我觉得好辛苦,已经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了,所以很想得到解脱。”
“世人皆是戴罪之身,出生在这个龙蛇混杂的世界便是罪之源头。揭将军冒死踏上不归路前来寻施主,想必施主对他来应如生命般重要,柳施主之事亦是如此。世上的事皆有定数,并非你我能左右得了的。生于世俗本就是罪过,这岂是施主你一人的过错?请务必谨记‘贪失大’的真理。虽然,现在感觉失去许多,但万物皆有定数,不多亦不少,只是它会转化成其他而已。”
苏诗青并不理解方丈的意思,至少现在无法理解,故而缄默不语。
方丈知他难以领会自己所何意,便转身拿过桌上的几卷佛经,郑重地交到他的手里。
“此乃《金刚波罗蜜多心经》,里面蕴涵着宛如金刚般坚固无比的箴言,它可使施主消除一切杂念;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反复诵读可使施主心中有佛……施主若是觉得痛苦之时,可反复诵读这些经书,必将有大收获。”
苏诗青沉默着接过那些经书,诚挚的目光落在了上面。
方丈看着他,和蔼地道:“愿施主你能有所转机。”
“多谢大师,弟子谨遵教诲。”
是夜,苏诗青将那些佛经从头到尾都诵读了一遍,虽没有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但也有所看破。
翌日清。
方丈开房门后,竟然看到苏诗青跪在自己的门前,浑身冻得瑟瑟发抖。
“施主这是在做什么?”
苏诗青向他磕头道:“大师,弟子经过一夜思量已经想通了,弟子想要入佛门,落发为僧。”
方丈却道:“施主,只有驱除自身的妄念才可皈依佛门。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到头来苦的还是施主自己。施主确定想好了吗?”
苏诗青此时虽不能理解,但他深信终有一日会领会这番话语之深义。
“弟子十分确定,望大师成全。”
面对苏诗青的决绝,方丈只是对着寺庙前佛坛上的阿弥陀佛像拜了一拜,念道:“阿弥陀佛……”
次日,苏诗青在寺庙里落了发。
除了解脱和徘徊,他的心中再没别的感觉。
方丈给他起了一个法号,叫音尘。
取自诗句“从此音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黄景仁《感旧》)目的是希望他能够放下前尘往事,潜心修佛。
他的手因恢复不佳,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作画,于是便心灰意冷的将画笔封在佛像前,从此过着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日子。
半个月后。
下了第一场雪,寺庙在大雪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美丽,香气与雪花一同沉落在院内。
苏诗青白日里在僧房内抄阅经书,晚上则是披着被子坐在窗户前,茫然地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往往到次日清鸟鸣声响起时,他才会疲惫万分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
周玉然来找过他,希望他能回周家,但屡次被他拒之门外,铁了心要在这里当和尚。
入冬后的某一天。
空气湿冷,飓风平息,四周一片静谧,鹅毛般的雪花在院子里翩然起舞。
突然,一声清脆的马鸣响彻整座山谷。
苏诗青起身开房门,来到寺庙前。
远远地,他看到一名身系水色披风的男子跪在佛坛前参拜,头上落满了雪花,在静谧的空气中,浑身散发着神圣的肃穆感。
他出神地望着那那名男子,以为是仙,便不自觉地靠近。
直到看清楚那人的脸庞后,才惊觉不是仙,而是邵二雪!
苏诗青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被晶莹的泪花润湿了。
邵二雪静静地起身,墨色的发带随风而起,擦过淡色的薄唇,他眉眼淡然,神色自若的等着侍前去通报。
寺院的墙,白色的积雪,带着仙意的邵二雪在那一刻全都进入苏诗青含泪的眼帘中。
“寒夙兄。”
他在邵二雪的身侧轻声呼唤。
邵二雪转过身来,以为看错人,露出惊异的神色。
阳光下,苏诗青的脸依旧如桃花般迷人,可是身上的僧服却让邵二雪觉得无比疼惜。
相视片刻后。
“你还好吗?眉生。”
邵二雪关切地询问,声音微微颤抖。
苏诗青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闪现出挫败的神色。
邵二雪发现他灰暗的眼眸并不是因为激动而颤抖的,相反,从那里面透出来的,竟是黯然和卑俗。
他伸出手,想要将苏诗青拥入怀中,可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了握。
“对不起眉生,我来晚了,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苏诗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摇了摇头。
得知有贵客到访,方丈亲自出来迎接,然后将邵二雪请至禅房。
寺庙里的禅房极其简陋,里面只摆放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一灯和一茶具,仅此而已。
方丈沏茶时,邵二雪看到挂在他身后墙上的《山寺》立轴书画,随即称赞道:“几笔勾勒似云锦,点墨绘出心中情,大师,此画意境甚妙。”
“施主谬赞了。”方丈笑了笑。
“大师,在下此次前来,恐怕须得在贵寺中叨扰两日。”
“无妨,施主不嫌弃鄙寺简陋就好。”
“多谢大师。”
从禅房里出来后,邵二雪迫不及待地去找苏诗青。
苏诗青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黑色僧帽,和邵二雪一起并肩走在寺庙中。
因为人烟稀少,院子里厚厚的雪地几乎没人经过,故而一个脚印也没有,到处是纯洁的白皑皑一片。
苏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询问。
“寒夙兄怎么会来这里?”
邵二雪缓缓停下,看着他道:“实不相瞒,我是收到周玉然写的信才来的。”
苏诗青非常惊讶:“周玉然写的信?”
“他在信中提到你手受伤的事,还有揭傲……”邵二雪斟酌一下,继续道,“他无法劝你,所以才写信托付给我,想让我再劝一劝你。”
苏诗青情不自禁地抬手压着左胸。
“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不知道周玉然还为他做了这件事。
邵二雪看着他布满疤痕的手,心中一痛,蹙眉道:“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苏诗青下意识地将丑陋的双手掖至身后。
“已经都好了,只是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作画,所以……我把笔封起来了。”
他原以为邵二雪会责骂他,但是邵二雪没有,只是一脸的释然。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若是能够真的放下一切,从此青灯伴古佛也挺好。”
至少不会再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而感到痛苦和迷茫。
苏诗青诧异道:“寒夙兄没有对我感到失望吗?”
邵二雪笑着摇头:“我替你感到欣慰。”
苏诗青没有想到邵二雪会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心里五味陈杂,竟不知该些什么。
这时。
寺庙里传出悠长的钟声,仿佛敲在两人的心脏上。
邵二雪勾起苏诗青的伤心事,因此轻声道:“天气寒冷,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好……”
苏诗青艰难地挪动步子走下台阶,铺满积雪的台阶底下堆积着厚厚的褐色树叶,踩起来异常松软。
走到僧房前,苏诗青指着自己的隔壁道:“寒夙兄,今晚你就在这间僧房里休息吧,那里应该已经准备好被褥了。”
“好,那你也去回去休息吧。”
邵二雪朝他点点头,开房门时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他道:“对了眉生,我应该是明日下午离开。”
“这么快?”
苏诗青受惊般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实话,他心里很希望邵二雪能够留下来多陪他些时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过这么多话了。
“营造司事务繁忙,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邵二雪不远千里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确定他过得好不好,想到这里,苏诗青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来回转。
“风很大,别待在那里了,快回去吧。”
邵二雪完转身走进僧房内,将门掩上了。
“寒……”
门外的苏诗青感到一阵难堪的沉默,而门内的邵二雪眸子里却透着一丝不舍的情绪。
一道门,隔开了彼此的心。
苏诗青走回僧房,突然,松枝上的喜鹊飞落别处时掸下的雪花飘落下来,擦过他的脸颊,除了觉得凉外,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