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薄野翎抱着花在去医院的路上。
事情是有些突然的。她这个星期上晚班,于是白天就空了些时间出来,薄野翎原本是想用这段时间去熟悉一下静冈这座城市的,没想到刚好遇见了出勤中的警员先生,从警员先生口中得知了犬屋住院的消息。
警员先生没提案件的细节,就简单跟薄野翎几天前发生了一起抢劫伤人案,犬屋为了保护人质受了伤。
犬屋是薄野翎到这个世界起就一直很照顾她的人,担心的薄野翎询问了医院的地址,当即便准备先转道去看看犬屋。
买了花,薄野翎到医院的时候刚过正午,她一路过来遭遇了不少搭讪,还被塞了许多名片。草草在医院门口整理了一下,薄野翎才走入大门。
不过这所市立医院实在过于大了,光是住院部就有两栋楼。
薄野翎去护士站问了问,当值的猫耳护士似乎是实习的新人,有些慌里慌张在电脑上查询了半天,才给了薄野翎一个315的病房号,薄野翎便按照病房号一路走到单人病房区的楼层。
这所医院的单人病房区也被称为特护区,和普通病房隔离开来,显得清静许多。
薄野翎抱着花一路来到病房门口,礼貌地敲了三声,随后推开,“扰了……”
房间里有些阴冷,这大概是每个踏入这间病房的人都会最先注意到的事。
即使明亮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映亮了整个白色调的病房,可是房间里还是缠绵着一股冷意,好似与外界隔绝。
薄野翎的感官还未从这股冷意拔离,就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回过头来与她对视。
房间里的人不是犬屋。
那是一名眉眼间略带疲倦的年轻女性,她银发披肩,看向薄野翎的眼睛里也有些几分意外。
但很快,她的表情就平复下来,一双眼眸温和地注视着抱花的银发少女,轻声问:“你走错房间了吗?”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响,显得温柔而寂寥。
薄野翎听见女人的问话,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时不心扫见了窗台,却见盛满阳光的窗户外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铁栅栏,像是一个被精美编织的鸟笼。
薄野翎退回房门口再次查看房间编号,门口的病房号确实是315,只是编号下写的名字却不是犬屋,而是轰冷。
“抱歉,应该是我走错了。”这个情况显然是护士姐弄错了,薄野翎只好先弯腰道歉。
坐在床边的女人有些疏离地微微笑着,言语低柔:“没关系。”
站在门口的少女怀里抱着花,一看就知道是到医院里来看望什么人的。
轰冷微笑地注视着误闯进来的女孩。女孩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生得一副被神明偏爱的模样,她银发蓝眸、捧花进门的霎那,像封闭的世界忽然投下一缕天光,鲜活而明亮。
草草交谈完两句,那个女孩像是准备离开了,伸手拉住了被她推开的门。
可是要退开时,她忽然又有些犹豫,少女那双天空般的眼睛望向轰冷,迟疑地问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您,不冷吗?”
轰冷有些不解,然后才想到对方可能是因为室内过低的温度在为她担心。
于是轰冷轻轻摇了摇头,态度始终亲切温和,“没关系的,这是我的个性。”
抱花的少女微微皱着眉,仍是不理解的模样,“这样,就不会冷了吗?”
少女问得很轻很缓,蓝眼睛像镜子一样倒映着雪白的病房和囚困于中的她。
轰冷终于意识到少女不是在问她温度与否的问题,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薄野翎还站在门口,大概是看轰冷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她握着门把想了想,又继续问:“那个……我可以,陪您聊聊天吗?”
薄野翎其实也知道自己有多冒昧,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像牢笼一样的房间,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银发女人笑起来时很温柔,也许是因为即使她笑起来那么温柔、那双眼睛也仍旧孤独寡然,薄野翎忽然就有些没办法视若无睹的关门离开。
到底,精灵的感知实在太敏锐了,尽管别人没有向她求救,她还是想伸出援手。
坐在窗边的轰冷望着薄野翎出了会儿神,半晌才又露出笑容,朝薄野翎点点头。
薄野翎关上门,将花放在门边的置物柜上,才走进床边的轰冷。
她在对方的注视下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也露出一个笑来,自我介绍道:“我叫阿翎,姐姐呢?”
轰冷被那声姐姐惹笑了,不同于之前的温和笑意,她眉眼弯弯的样子终于有些几分生动的意味,“阿翎可不能叫我姐姐啊,算起来,我的孩子们现在应该都比你大了哦。”
“蛤?!”薄野翎一脸难以置信。
虽然薄野翎没想过会和轰冷聊得多好,但也没想到刚开场就能让气氛融洽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和轰冷话,大多都是她自己的一些事情,毕竟她才刚来这个世界不久,很多事情也不懂,所以总是会发生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轰冷会认真地听她,听她讲最近的日常,讲杂志上看见的短笑话,讲自己遇见的烦恼。
她听着听着,就忍不住为这些琐碎可爱的日常笑出声来。
到一半,轰冷起身去给薄野翎倒了一杯水。她拿着水回来,看见薄野翎伸手顺了一下她自己的长发,映着窗外的日光而反射出微微光晕的银发顺着单薄挺直的背脊一路垂落,弧度很美。
她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发顶,“阿翎的头发,刚好是我喜欢的颜色呢。”
轰冷的手指有些凉,在触碰的瞬间,薄野翎被动地开始了回溯。
那是些不断闪回的连续片段,像旧时代里的老胶片,每一个充满光影质感的画面都被拓印下来,边缘模糊而失色。
薄野翎看见了穿衣镜里的姑娘,她穿着陌生的制服,双手乖巧地交握于身前,正冲镜子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
学生时代无疑是无忧无虑的,她被面目模糊的好友们拥簇着,被尊敬的师长们看好着,被学校里的男孩子们追捧着。
那个镜子里的姑娘,好似拥有着最光明美好的未来,就像童话里最美丽善良的公主,始终会等到王子或骑士来亲吻她的指尖和裙角,故事的结局是被献上穷尽一生的呵护与爱意。
可是她没有等到王子,也没有骑士。
那些闪回的片段不再流畅了,像是播放老胶片的机器卡了壳,又或者是故事进行到了一个无法言的转折。
一切变得更加清晰,那些温柔的旧照片般的质感不见了,一切都是现实到残酷的模样,这些记忆的拥有者像是无数次想起过这些画面,于是把这些记忆擦得清楚而明白,透着一抹羞耻和难堪。
记忆里的父与母端坐着,父亲在话,母亲沉默而担忧地望着她。
再一转,她又站到了镜子前,穿着白无垢,眼神迷茫而无所适从。
她是一个女孩子,被教养得温和而柔顺,即便是遭遇了被不喜欢的男人强娶的情况,在确定无法逆转家族的意愿后,她还是压下一切顺从了长辈们的意志。
她想对方至少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她想她也会努力做个出色的妻子,她想也许这罔顾她意愿的一切还不算太糟、也许一切都会变好。
然后她怀了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其中艰苦无以言表,可她扛过来之后,她的丈夫却只是来看了一眼。
那种眼神,那种审视着啼哭的孩子的眼神,好似在进行某种判断。
她当时很惶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惶惶,还有什么令丈夫不满意的呢?是孩子吗?还是她?
后来,她才得知自己只是个生育的工具,用来制造丈夫理想的后代。
于是之前所有对幸福家庭的期望,全部戛然而止。
后面的画面开始不停被晕染,眼前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水幕,于是所看到的一切都被水光扭曲得光怪陆离。
薄野翎思考了几秒,才发现那层水幕是眼泪,那是她哭泣时所看到的世界。
或许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才是真实吧,她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被迫履行着她工具的职责。
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她生下第三个孩子,如果不是符合丈夫理想的第四个孩子出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生育下去,生出第五第六第七个,直到这具身体再也无法生育,直到她彻底坏掉。
但即使是那样的世界,也不是没有救赎的。
她的孩子们,她那些被忽视或重视的孩子,她看着他们从幼的一团渐渐长大,教会他们叫妈妈,她对他们微笑,拥抱,亲吻,倾注自己所有的爱意。
她想或许一切真的还没有太糟,她可以教养她的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成长为优秀的人。
她想她绝不会勉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她会认真倾听孩子们的所思所想,并抱以尊重,她想她可以用自己的全部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眼前忽然一黑,薄野翎还没来得及从那些灌注了思想飞快闪回的画面中回神,就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张紧皱着眉头的男人的脸。
她有些畏惧地抱着怀里的幼子,承受对方的苛责,她勉强地露出笑容,想要保护怀里的孩子。
她想要抚摸孩子的头,却忽然发现孩子的另一半像极了他父亲,她刚落下的手一下松开,像是被火红的那一半烫了手。
接下来一切都不受控了,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惧,眼神瑟缩着,神经紧绷着。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在极端恐惧中失手将烧得滚烫的水壶扔到了自己孩子的脸上。
她终于崩溃了。
后来……没有后来了,自那之后的多年,她呆在医院里,一片空白。
薄野翎从回溯的记忆里醒来,时间还没有过去几秒,轰冷还浅笑着望着她的头发,正将水杯递给她。薄野翎接下水杯,想要谢谢,却觉得喉咙滞涩不已。
捧着水杯喝完了水,薄野翎还想继续和轰冷些什么,关闭的房门却忽然被敲响,随后推开。
推门的是拿着文件袋的护士,她应该是来日常巡房的,看见房间里多了个人后显然一愣,微微皱起眉来。
医院的规定很明确,并非直系亲属,又没得到亲属认可的人是不能随便探望这里的病人的。
轰冷便替薄野翎解释了走错病房的事,也是自己想和姑娘聊天才留对方下来。
她在这间医院住了多年,医护也大多认识,看她坚持,护士也不再强硬,只每天的探视时间都有限度,今天还是先请看望的人离开为好。
薄野翎不想使别人为难,便只好准备离开。
她跟轰冷了再见,走到门口,在护士的注目下握住了门把。
明明之前她们还有有笑的,笑起来时像能驱散这个房间里所有寂静和冷意,可这会儿她走到门口,房间里便又好像恢复成她来之前的模样了。
溢满阳光的冰冷房间在渐合的房门中被挤压成一线,门扣契合落响的同时,薄野翎忽然感觉一份难以言表的压抑。
一时冲动,她突然又把门推开,冲里面有些讶异地望向她的轰冷问:“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房间里的女人笑了,她好像在片刻间懂了薄野翎的想法,于是温温柔柔地笑着:“请你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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