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庄珩钓鱼
然后,庄珩在河边坐下来,挥杆甩钩,又开始钓鱼了——但这句话很有问题,其中大概率包含着我的误解。
最大的两个问题,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庄珩,以及,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钓鱼。
如果他是庄珩——我是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死掉重新投胎的话——显然不可能还是这个样貌这个年纪。而如果他真在钓鱼,显然也不会仍旧甩了个光秃秃的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的蠢鱼上钩的无饵钩下去——可是这样古怪的行为又在某种程度上正佐证了他是庄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投几次胎,这人的鬼脾气也改不了吧?
庄珩——姑且就叫他庄珩吧——的注意力转开后,大青鲤在水桶里无声无息地在水里翻了个身,肚皮翻下去,脊背浮上来,鳃片开合缓了几口气后,我试了试,顺利脱出身来。
这让我松了口气。
听土地公最近有个刚下山的道士在山里横冲直撞,不分青红皂白地拿妖捉鬼,乡间地头被他搅得十分鸡飞狗跳。土地公对此评价了一句:“狗拿耗子,有病。”
并叮嘱我要当心些。
土地公的这句评价很有道理,做人时只看到人,做了鬼才知道,一个地方的风水气运往往是受天地人神鬼怪妖魔共同影响,其间讲一个相生相克、阴阳平衡,将鬼怪都捉走未见就得是一件好事。
包括我在内,蒙孤山里的鬼怪不少,但各自相安无事、十分太平,我做鬼以来除了偶尔吓到过路人并被过路人吓到以外,没撞见过什么道士,刚才那鱼钩上的缚魂术也是头一回见,啊,当真吓了我一跳——幸好此刻轻松脱出身来了。
不过看庄珩对我毫无反应,基本可以确定他不是那个有病的道士。
我在他身后半步盘腿坐下来,盯着这人一动不动的脊背,继续思考。
然后,我在他入定般的背影里发现了一个漏洞:他看不到我,也可能是在装瞎。这是很有可能的,对我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从前就是庄珩为了跟我保持距离而采取的手段之一。
傅桓从刚开始与我攀交情,到后来跟我反目成仇,从头到尾都有明晰充分的理由,但我到死也不太懂,庄珩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啊,大概他一早就看穿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人就是有这样见微知著的洞察力。
但我对这个答案实际并没有太多兴趣,我从上辈子失败的人生经历里总结出的道理是,人的胳膊是拧不过天的,如果存在一个命定的结局,好比在尘世之网中坠入一个铁球,从此万事万物,到一阵风吹草动,大到一次生死变故,一切都会推着你向那个方向滑去,人的努力,譬如螳臂当车,聊胜于无罢了。
此刻庄珩就像那个铁球。他没有前因后果地突然出现这里,向我设下一个鱼钩的陷阱,身上带着某种未知的强烈的目的性。我在这种目的性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宿命”的意味。如果他的出现,注定要与我发生某种联系,那么我的思考和试探,是不会改变任何结果的。
追问一个错过的答案更加没有意义。
在想通这一切后,我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草屑,转了个身往远处走去。
大概走出百十步。
命运现出原型了。
手腕上有轻微的牵扯感,我低下头,抬起手。手腕上绕了一圈,一根淡淡的发着红光的细线。抬头远望,这条红线在苦水河边野草丛生的路上飘飘荡荡,一直往回延伸,穿越生死阴阳,另一端,系在那人执钓杆的手上。
我:“……”
拿绳栓着我就不了,但搞根红线是什么意思,哎,有点招人误会吧。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沿着原路回到了他身边,并在岸边寻了块平整的地躺下了。我做了鬼以后极为识时务,懒得再绞尽脑汁跟谁周旋了。
我枕着胳膊躺了一会儿,数了数十片飘零的杏花瓣,突然开口叫他:“庄珩。”
又拿余光瞥他,蓑笠下那人面容平静,望着河面神色定定,没有反应。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盯着他的脸,又叫了一声:“庄珩。”
山中还是飘着蒙蒙细雨,草木虫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在青色的阴冷的雨雾里,山野茫茫,极为安静,只有雨丝在枝叶上汇集成滴,远远近近、点点滴滴。
我想我的声音在这寂静春昼里足够突兀,但穿过遥远的生死,落到这人耳边,却仿佛仅剩了一缕微风,不痛不痒、无足轻重。
“哎。”我叹口气,蹲在他旁边分外伤感地,“也对。你应当早已不是庄珩。”
我转头看看他执在手里的钓竿,鱼线在河中央一处花瓣稀疏的水面垂到水里。
“怎么跑到这里来钓鱼?”我絮絮道,“这河里别鱼了,连虾也很少。不过你到渡口那木桩子下边摸一摸,螺蛳应当有很多。”
“噢对了,是给新产妇吃的?那螺蛳大概不行。”想起这茬来,我又看了看他的脸。眼前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庄珩差别不大,面无表情不理人的时候唇角微微往下耷着,神色冷清,有种生人勿近的架势。
那位等着我这条鲤鱼去补身子的妇人,莫非就是他这一世的妻子?
我记得前一世,去给庄珩亲的人快把学士府的门槛踏平,但庄珩大人一心一意勤勤恳恳扑在治学与政务上,一门亲也没有成,不知伤了京中多少女子的心——不知他后来成亲了没有?夫人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不大好想。庄珩最初身上还有些人气,后来独来独往,除了傅桓谁也看不上的时候,终日冷着一张脸来去,活成了个冰雕,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捂化一座冰雕?
“啊。”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看着他往后挪了一步——总不会,傅桓将我送走以后,这俩人终成眷属了罢?
这想法虽然荒唐,但又好像不是没有可能。傅桓是个不讲规矩、生冷不忌的东西,情浓时烫得像团火,可不就正好把这座冰雕给烤化了么?这么一来,庄珩一直以来看我不顺眼也有了解释。
我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如果这猜测当真,那么当初傅桓处心积虑接近我时,这两人该是忍耐着何种煎熬折磨?
“哎,你们也真是可怜。”我在潇潇春雨里感慨道,“似我这般无知蠢笨,报仇自有别的法子,何苦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原本看他一直不理我,当他凡体肉身听不到,就随口慨叹了一句,谁知他忽然转过头来了。
有那么片刻,我与他的脸离得极近,我几乎肯定,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得到我。
他头顶雨丝斜飞,杏花黯淡。
离得太近了。
我头一次注意到,抛掉冷漠和敌意,庄珩原来生了一双极为柔情的眼,这眼洇着春天湿气,又显出一些莫名的悲悯来。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目光,抄家下狱的时候,狱中探视的时候,流放离京的时候,好像都曾有这样一道目光遥远地看过我。
我的确值得同情,但同情我的人怎么也不该是庄珩。
我不愿再被这些前世的恩怨情仇纠缠,往后退了退,确认了一句:“庄珩?”
话一出口,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他的视线乍然又落了空。庄珩表情空白了片刻,随后嘴唇微微开合,极轻地了两个字:“走吧。”
他起身,动作利落地很快收起钓竿,背上竹篓,穿过路两边被落满雨水的野草,踢着那一身在梅雨季永远斑斑驳驳的长衫,离开渡口,往山外行去了。
伞还是那样奇怪的撑着,伞下空荡荡地留着另一半,仿佛等着谁填上去似的。
作者有话:
各种意义上的“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