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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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以为今日要交代在此的, 是我自己的性命。

    没想到却是仇炼争的。

    他此刻恍如回光返照一般,面容好似比冰片雪花更加脆弱,比月光更加透明苍白几分,给人一种随时都要离去的感觉。

    而我一直错觉地以为他是个铁的人。

    以为他受再多的伤, 也是能迅速恢复。

    如今他仿佛真的要死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下去。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一滴地退去。

    像潮水退回大海, 如叶片从树上飘落。

    而我被一种极度的恐惧与愧意扼住了咽喉,喉咙几乎是滚烫的, 身上四肢全是倒灌冰水般地冰凉, 我拿了布条去按压他的伤口, 不停地和他些或动人或难受的话。

    我希望他能听得到。

    我希望他能活下来。

    可我看见的却是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生命力好像也随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像剥开衣服似的那么剥离、抽走,渐渐地连话也不出来, 只是专注无比地看着我。

    眼神饱含热爱、留恋,温柔得一点也不像是平时那个不可一世的他。

    这个浑身长满痛点的刺头儿, 好像忽然在临死前的一刻开了大窍,一句话不用, 随便看我的一个眼神都能让我心痛不已。

    见我神情难受压抑至极, 仇炼争只是笑了一笑,虚弱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难受道:“你想怎么看你就怎么看你,你看不惯我眼神的话,那就先活下来,只要你能活下来,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仇炼争眼神微微一亮,轻声道:“真的吗?”

    我一边擦泪一边微笑:“当然是真的……我到做到……哪怕你想做些让人害羞的事儿都可以……”

    我的笑忽然僵住。

    因为仇炼争脑袋一歪。

    他甚至还未听到我的那句充满鼓励的话,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我近乎惶恐地抱着他, 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仇炼争?仇炼争!老仇?老仇!”

    战完敌人的沈玄商在一旁累得气喘不已, 此刻听了我这般绝望恐惧地喊, 又忍不住劝道:“别叫了……我看他是不成了……”

    我怒地一回头:“你给我闭嘴!”

    他被我瞪得一愣,竟有些委屈道:“唐……你还冲我发凶?他死了也不是我干的!”

    我声音又冷又怒道:“但凡你方才肯听我一分劝,心平气和地几句话,我也不一定会与他起来,他也未必会受这些伤!我叫你们别了,你们俩王八蛋没一个听我的!”

    沈玄商不满道:“你……他师父屠我满门,我找他报仇是天经地义!你也不该拦我的!”

    我几乎是声颤气抖道:“你个不明事理的糊涂蛋!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差一点儿就能查清楚他的师门之秘,你就非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动手?万一查清楚后发现杀人的不是他师父,而是另有其人呢?他岂非是受冤而死?”

    沈玄商不服:“你瞧瞧他方才那张狂样子,和当年那个人一模一样,我哪儿冤枉他了?”

    而我只冷声道:“冤枉与否岂能去看表面?沈,我不知道刚才我与他的谈话你究竟听到了几分,但若他今日真的死在这儿了……我确实有一定可能性与你恩断义绝……你若还顾忌与我师兄弟情分,就别再他一句恶毒话了!”

    沈玄商语声一窒,又憋屈又难过地看着我,可终究是没再什么。

    我按压完伤口,眼看着这血是止住了一些,但还在缓速地流,就从头上取了根平日用的簪子,从里面挑出了一根金针,在这酒馆四处一看,我问沈玄商:“掌柜和二都被方才的斗吓跑了,你可熟知此处?可有针线?”

    沈玄商想了想,指了一处,我立刻去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处未完成的绣品,接着拆了几条线,回到仇炼争身边,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胸口那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拿金针在火上一烤,接着穿了线,就在他胸口和腹部的伤口处缝合起来。

    虽然针脚有些粗劣,比不得梁挽。

    可到底是缝合住了,血是止住了。

    我攥着仇炼争的脉门,仍觉得他气若游丝,想是失血过多,随时都要进入休克状态,可沈玄商这时忽然走近,我如临大敌般地看向他,他却冲我一咬牙,一跺脚道:“你……你当真这样喜欢他吗?”

    我道:“他爱我爱到发了魔怔,我不过是返还几分喜欢,比不得他。”

    沈玄商恨铁不成钢地重重跺脚几分,地板都被他踩得山河地震一般,非但如此,他还狠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儿长的像是要接不了下一口气儿似的。

    叹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像是内心天人交战,几个冲突情绪互相架。

    忽然,他指着柜台道:“柜台里是没有药的,但柜台上的花瓶里藏了我留的顶级伤药一盒,你去拿了给他吧。”

    我听得一发愣,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他出来的。

    沈玄商不甘也不愿道:“我实不愿给他一分一毫的活命机会,可方才那么多人来杀你,他却肯为了你留下来,与我这个仇人合作,还摧着我带你走,他来断后……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心里是有你的……”

    他话没完,我就去花瓶里找伤药了,果然找到,凑到鼻子上一闻,一种奇特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立刻认出这是九转请命丹的味道,兴奋地手颤脚软,仍一路奔到气息奄奄的仇炼争身旁,给他服了下去。

    他一服下去,原本游丝般的气息竟莫名稳定了许多。

    我心头一松,充满感激地看向沈玄商:“谢谢师兄。”

    沈玄商冷哼一声:“这会儿倒是知道叫师兄了?刚才骂我的时候和骂仇人似的,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刚才杀敌的时候也出力了啊!”

    我心头一虚,口气一软:“对,对不住嘛,我,我刚才是太急了……”

    沈玄商瞪我一眼:“知道对不住,还不过来给我包扎?我也受伤了啊!”

    我依依不舍地撇下了仇炼争,可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都觉得不妥,就把身上衣服扒拉了厚厚一层,给他盖在上头,接着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到沈玄商身边,拿起伤药和绷带就给他用。

    不过沈玄商好歹脾气比仇炼争好些。

    他虽然骂骂咧咧吧,但骂个一两句就算了,不会没完没了地瞪我。

    可一包扎完,他却只瞧了那地上的仇炼争一眼,回头再看我:“我这次放过他,纯粹是是看在一起杀人的份上。等我养好了伤,我还是要来杀他的。”

    我一惊,差点儿把手里的绷带给撕了。

    “沈玄商!你又忘了我方才了什么吗?”

    沈玄商瞪我道:“我没忘,唐玄兔你给我听好了。我腕骨被这畜生给折了,没半年光景都好不了。所以你有足足半年的时间去查出真相,倘若当年灭门的人不是他师父,而是另有其人,那我可以为了你不去伤他。但倘若你查不出来,我只好把会这门功夫的人全数杀了,一个不留!”

    他是杀气腾腾,我却轻轻笑道:“你最好还是趁着这半年的功夫把内功也练一练,倘若半年内你没有任何提升,还是停留在区区第五层,那你还是收了报仇的心思吧……”

    沈玄商一愣,怒道:“你,你敢笑我?”

    我反瞪他:“你方才和他的时候,你身上可没有什么旧伤吧?可是他却有许多旧伤……即便是这样,他也毫不费力地赢了你,这还不能明什么么?”

    沈玄商面色一沉:“他练到了‘天冰缥缈掌’第七层了?”

    我点头,他半怒道:“老天爷怎这样不公,这,这畜生天资都如此好,我,我却卡在第五层卡了这么久……”

    我叹口气:“所以你这一走,还是得潜心修行,或靠内力,或靠兵刃,靠这一手暗器偷袭,终究不是正道……”

    沈玄商想了一想,道:“如果我半年后在‘劫焰掌’上有所突破,而你又查清楚当年灭门的就是他那个贼师父……”

    我沉默片刻,只承诺道:“那么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他决斗,只要过程公平公正,我不会阻拦你杀他,但也不会阻拦他杀你……如果你能不去找他决斗,那么我还可以和你一起找他师父算账。”

    我虽然没完全记起当年的种种细节。

    可却已经慢慢记起了那些感情。

    越是要记起。

    越是觉得这些人如果全数死在了那山谷之下,那我对幕后凶手的愤怒与恨意,怕是不会下于沈玄商。

    因此我反而不想去记起来。

    记起之后的种种伤心绝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发得了?

    沈玄商似得了什么天大的保证似的,松了口气:“这还像点儿话,否则我真以为你是胳膊肘往外拐,完全成了仇炼争的人了。”

    他完,又有些不安道:“可你若查到幕后真凶是他的那个贼师父,你又如何能与他相处相爱?”

    我一时不吭声,只处理好了他的伤口,一回头就去抱着仇炼争了。

    我此刻不敢离了他。

    也不敢去背着他。

    离开怕人宰了他。

    背着又怕摔了他。

    这时候摔,怕是直接能把人给摔没了。

    我也不敢让沈玄商再留下来多看他,生怕他改变主意多出几分杀机,我只让沈玄商披着我的外袍,去城里报个信儿,让常或者梁挽过来接人。

    结果谁也没想到,沈玄商在去的路上,竟意外地遇上了高悠悠,还有云游到此的罗神医!

    当他们踏进酒馆大门,我几乎感觉到浑身一松,当罗神医从我手中接过仇炼争的时候,高悠悠忽然以一双厉眼看了我全身上下,然后重点扫描了几道伤势。

    他沉默片刻,本想碰我,却被我躲开。

    我固执地瞪他,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高悠悠似乎知道我在等什么,只道:“有罗神医在此,他性命无碍,你可以晕了。”

    这句话像是一句定海神针,我立刻听话地往前一倒,安安心心地晕了。

    胸口的旧伤一时发烫一时发冷,心房一阵痛绞一阵麻木,感觉整个人在冰窖火山里来回蹿挪,鲜血淋漓的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在刀尖上行步,实在是难受极了。

    我给他俩都包扎了,可沈玄商的手又不能用,根本没办法给我包扎伤口。

    所以方才血像暗河似的悄悄地从伤口里流溢出许多,我是管不得也顾不了,此刻高悠悠一句话了仇炼争能生,我才舍得去晕。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身上伤口已经被处理过,身下是一张柔软结实的床。

    身边是一脸忧色看我的常,面无表情靠着床架的高悠悠,以及坐在一旁的梁挽、阿渡,还有冯璧书这个用绷带包裹了左手的伤员也在。

    我立刻紧张道:“他呢?”

    常知道我在问谁,只安慰道:“你别担心,他就在隔壁房间……”

    我又问:“我伤口……”

    梁挽道:“被缝过了,可以走,但不能跑……”

    我二话不就把被子一掀,直接赤脚就冲了出去,在常和梁挽的惊呼与怒瞪之下,我一路风风火火地开房门,冲进了隔壁房间。

    结果一开,一对陌生的男子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看着我。

    他们愣了几秒,其中一个男房客忽的尖叫一声,另外一个男的横眉怒目地瞪我,似乎想从被窝里冲出来人。

    我立刻知道找错房间了,此隔壁非彼隔壁,我灰溜溜地把门一关,梁挽上前赔笑赔银,然后我迅速撇下他们,往另外一个隔壁房间冲了进去。

    果不其然,仇炼争就躺在里面。

    而我迅速地靠近,眼看着他气息稳定,面容却苍白如寒山积雪,至今未有醒过来的征兆。

    梁挽一走近,只:“他失血过多了,性命保得住,但是醒过来还需要些时间。唐约,你自己身上伤也没好,先回去歇了吧。”

    我只看向他:“我可以歇,但你把隔壁房间的被褥先搬过来。”

    梁挽一愣,“这是为何?”

    我只坚定道:“他还没醒来前,我就住这儿了!他这病榻,就是我的病榻!他醒来前第一个看到的人,必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