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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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悠悠在我故事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出现, 我是既觉惊喜,又有些尴尬。

    就像是码出了一篇夹带大量CP私货的同人,侥幸以为逃过了,沾沾自喜都没几秒呢, 蒸煮下一秒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 要来扒下我的脸皮了。

    我当即站起,笑呵呵道:“你总算出现了。”

    他也不下来, 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我们, 挑眉道:“我若不出来, 你还得讲到什么时候去?”

    我讪讪一笑:“大家好不容易齐聚一堂, 我只想顺便讲点故事解个闷。”

    高悠悠眉目凛然一转:“我们的经历,你就这么给别人解闷吗?”

    啊……这……他不喜欢我和别人分享我和他和郭暖律的经历吗?

    难道是因为……这段经历对他来, 其实也很宝贵、很特殊?

    我面色一沉,刚想几句话为自己辩解一番, 仇炼争只起身瞪他:“高悠悠,唐伤还没好就在这儿讲故事,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想引你出来。你若因此而怪他,我的拳头可憋不住了。”

    阿渡也笑道:“你不是也听过我的那些尴尬故事了么?换我听听你的又怎样?这般气做什么?”

    阿渡这边完,梁挽更是劝道:“我想……唐兄这故事,也是存了和之意。”

    高悠悠听完,只冷眼看了阿渡, 瞪了仇炼争,接着收回杀气与冷意,目光平淡地看向我。

    “唐约, 你过来。”

    我有些心虚:“你还在生气嘛?”

    我这口气软得让一旁的仇炼争听了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沉脸紧眉地瞅着我, 又颇为警惕地看向高悠悠,似乎一下子起了极大的戒备与疑惑。

    而高悠悠只淡淡道:“我没有在生气,只是有些话,必须得对你。”

    我往前一步,仇炼争却迅速地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我跟上去。”

    我诧异地看向他,他却目光忧急道:“他可不是阿渡,随随便便被你泄了私隐,即便现在没生气,万一一会儿得不爽,起架来,你怎么办?”

    我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回复道:“他是高悠悠。”

    “所以呢?”

    “高悠悠永远不会伤害唐约。”我异常坚定地看向他,“尤其是经过这整整两年的相处。”

    仇炼争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别过头,让开路,轻声道:“早去早回。”

    “晚回又怎么了?”

    “你还问?”仇炼争颇为别扭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么快就忘了你上次和人出去发生了什么吗?我会担心的!”

    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酸味,就好像他的每个字都是从醋缸里拎出来再甩干净似的。我轻笑一声,去挠了挠他微微蜷着的拳头:“乖,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仇炼争被我这么一声“乖”给弄得懵了一瞬,我马上趁他失了反应,跑到楼上追上高悠悠,然后和高悠悠一块儿,不走正道,不往大门离开,而是翻过窗户,直接到了外面。

    我一路无言地跟着他飞飞落落,到了另一处酒家的屋顶,他就站在一片青瓦上,不动如山了。

    我当即醒神,在屋顶的正脊上坐下来,拍拍我身边的位置,道:“坐吧,吧。”

    高悠悠回过头,瞅着我身边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慢慢地坐下了。

    我顶着寒凉的日风,瞧着云层遮掩下那一道白晃晃的太阳,再看屋顶下方人头涌动,热闹非凡,每个人都沉浸在平凡的幸福里,似乎对这世上的黑暗一无所知,我坐在这儿,手脚齐全,伤口不算太疼,身边有个浮云一般捉不住留不久的高悠悠,我莫名觉得有些愉悦、有些庆幸,又有些莫名地担忧与困惑。

    高悠悠究竟想和我些什么?

    他不生气的。

    是不是骗我啊?

    我沉默,高悠悠也跟着沉默,他目光平静地观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不知酝酿了多久,我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登上了客栈的屋顶,身形如玉松金柏、孤峰绝立,一身玄衣被凉风吹得猎猎作响,犹如一朵墨汁酿成的云,任意翻飞泼洒,却始终不倒不退。

    是仇炼争。

    他正遥遥地看着我们。

    不靠近,也不离太远。

    他停在这个距离不过来,是听不到我们对话的 ,也算是尊重了私隐。可听不到归听不到,他无论如何都要远远等着,大概是因为一些微妙的担心与警惕。

    我叹了口气,对着高悠悠道:“他都来了,你还是快些吧。”

    高悠悠看着前方的仇炼争,唇角似乎扬了几分,但又迅速沉下去。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我不希望你把我们三人过去的事儿与别人听。”

    他口气还算正常,应该没有生气,我就松了口气,看向他道:

    “你这么要求我,是觉得以前的事儿出去不光彩、很丢人?”

    掏粪掏了两年,我以为你都看开了,原来还是知道要面子的?

    “不是不光彩,也没什么丢人。”

    高悠悠仰起面无表情的脸蛋,口气无情无绪无波澜。

    “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并不悔,但也不以它们为傲。”

    我道:“哦?”

    高悠悠道:“杨决翻案之后,我也曾想过,当时我若把他交给封青衫,或许是符合公法,但也可能会让一个无辜的人……在牢狱里多受许多折磨羞辱。”

    他沉吟片刻:“所以……我并不以此为傲。”

    我叹了口气,既有些感慨又是莫名地欣慰。

    想想当初他是如何六亲不认、不近人情。

    如今都学会去反思了啊。

    我笑了笑,有些想拍拍他的肩,可是他一抬头这么无情无绪地瞅我,像一块儿欲融未融的冰落在我眼睛,我就有些犹豫了。

    我收回手,冲他道:“好,我答应你,以后我不和他们了。”

    高悠悠随即沉默,眼睫微垂,面容如雪塑的泥造的,又一次地没了表情,安静得好像要在原地坐化似的。

    安静成这样,我又纳闷了。

    他大费周章地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这个吗?

    “我不知道凌熙让和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你要是不招呼,一个人去了这无相山,我可是不会在后面干等的。”

    高悠悠终于开口:“以你现在的伤势,又能做的了什么?”

    我一愣,不服地笑道:“我伤势是没好,但我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个人肯为了我冒险,你难道不知道?”

    高悠悠瞪着我:“所以呢?”

    我怕他真的不招呼就走,干脆盯着他,盯得紧了,连上身肌肉都是紧绷的。

    “我把丑话在前头,你要是毫无准备地去了,又落入陷阱,受了重伤,我必得带着乌泱泱一堆人把你逮回来,让罗神医用最贵的药去治治你!你这一欠,只怕不止要掏两年的粪,五年十年都不止!”

    我以为高悠悠听了这话,必是要冷笑不屑,或者讥我几句的。

    但他听后,只是皱了皱眉,道:“你实在很吵,连和我安静坐一会儿都做不到。”

    这家伙约我出来就想和我坐屋顶?这屋顶就这么迷人吗?

    我笑了:“你要是想让我安静点,那就把事情都出来啊 。”

    高悠悠沉吟片刻,道:“我膝盖上的伤,不是凌熙让的。”

    我一愣,高悠悠看向我,道:“当时他在众人面前,与我为敌,借着斗的话约我出去,实际上,是在向我求助。”

    我一愣:“他一个掌门人,向你求助什么?”

    高悠悠道:“他提起当年,他一直在怀疑师叔之死非我所为,后来他自己明察暗访,算是查到——师叔的死,与尹向闲有关。”

    我道:“你的是,昔日无相山年轻一代的第二高手——‘富贵闲人剑’尹向闲?这人按辈分算,不是你的师兄吗?”

    高悠悠点头:“凌熙让,当年尹向闲是得了北地三公子之首——聂楚容的帮助,才敢对着我的傅师叔下手。聂楚容一心操控武林格局,本想赶我下台,然后捧尹向闲上位。”

    我冷笑道:“但是他们失败了,继承掌门人位置的,是凌熙让。”

    高悠悠淡淡道:“那是因为尹向闲在那一日大堂上朝我发难,被我杀了。”

    尹向闲与章师姐等人不同,章师姐对高悠悠是有照顾的,但尹向闲从平时就与高悠悠关系极为不善,在那喋血一日更是落井下石、句句挑拨他与其他同门的关系,基本没半点情谊可言。

    所以高悠悠这话的口气,也得是平平常常、无情无绪,不像是杀了一个师兄,倒像是在邻居走丢了一只狗狗,树叶上掉下一条毛毛虫似的。

    我道:“凌熙让继了掌门人的位,他虽然不是聂楚容指定的人选,但人品尚可,应该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聂楚容手上,他向你求助是因为什么?”

    高悠悠眯了眯眼道:“因为当年杀死傅师叔的凶手,并不止尹向闲一个人。他一个人,也万万做不到这样天|衣无缝的陷害。”

    我眉头一皱:“我当年让郭暖律去查,他查到的是,能把无相随心指练到和你一个水平,且当日有机会杀死你傅师叔的人,还有两位前辈,也就是你的王师叔、白师叔。”

    高悠悠道:“凌熙让怀疑他们中有一个人,就是杀死傅师叔的帮凶,现在他还与聂楚容合谋,要寻机陷害推翻他,捧另外一个人上位。”

    我道:“这推测倒是合情合理,但是凌熙让……这个人可信吗?”

    高悠悠道:“我没有立刻信他,当时我让他先走,我想留下来考虑一会儿,但他离开没多久,庭院里忽翻出一个神秘的高手,这人一身灰袍,大白天地蒙着脸、戴着斗笠,与我交起手来。”

    我皱眉:“所以你是被这个神秘人伤的吗?”

    高悠悠目光一冷:“是。”

    我叹道:“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和我呢?”

    高悠悠沉默片刻,忽的把腿的裤子往上一拉,露出了他受伤的膝盖。

    我一眼看去,忽的僵住。

    他当时受伤的时候只是鲜血渗出,我没看出什么,可如今血被擦了干净,那伤口周围,居然呈现出了一种在极地冻伤后才会留下的特殊青紫色。

    我全身血液好像也在这个时候冻结,一种尖锐而可怕的可能性刺入我的心头。

    高悠悠把衣服拉回去,沉声道:“那个人的内功路数,和仇炼争的一模一样。”

    我眉心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原地跳起来。

    他却继续严肃道:“但是这个人比仇炼争要强大、可怕许多,最起码,多了二十年的内力修为。”

    我掩住内心的波澜起伏,深吸一口气道:“倘若是这样,那他应该把‘天冰缥缈掌’至少练到了第八层……甚至是第九层……”

    我曾经疑惑,为什么言风逸在受了我那样赤热的一掌后,居然可以在三天后就活蹦乱跳地来追杀我。

    现在我全明白了。

    如果当时的“照天耀地门”内,就有这么一位内力超绝、武功不俗的寒掌高手在,那他当下就可以以寒力化解我推入言风逸体内的热力。

    他的武功修为比仇炼争强二十年,化解我的热力再轻易不过了。

    倘若他真的是练到了第九层,那……那高了我足足两层,岂非完全形成了等级压制?

    而且这样一个人,恐怕还是为着聂楚容效命的!

    我压住心慌,看向他:“这就是你约我出来单独谈话的原因?”

    高悠悠坚定道:“如果你坚持和仇炼争在一起,你必须得知道这个。”

    我叹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高悠悠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忽道:“你还是要和他在一起吗?”

    我的笑容有些发苦,但还是回答道:“是,我还是想试试。”

    都到这一步了,再难再险的事儿不也得试试看吗?

    要只是门派恩怨,我反倒觉得我们的未来会很难。

    因为这世上越简单的事情,解决起来越是很复杂。

    可扯上聂楚容这个幕后大BOSS,简单的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我反而觉得未来有些明朗了。

    倘若查出来,仇炼争那师父或师叔真在给那聂楚容暗中效命,那就是在助纣为虐,是在祸害忠良,一下子就从世外高人下降成黑|社会大佬的狗腿子了。

    那一向嫉恶如仇、杀贼为先的仇大门主,总不至于帮着他的恶师父(叔)吧?

    我把话和高悠悠了一通,他却只是瞪着我:“反正,你就是要和他在一块儿。”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面上表情幅度并不大,我却从他的口气里竟然品出了极具人味儿的不甘、恼怒,甚至是恨铁不成钢。

    我笑道:“你不也还是要走吗?”

    高悠悠:“我是要走,你劝不住我。”

    我道:“你走可以,但不能这么毫无准备地走,我会拜托阿渡、梁挽,他们欠了我的人情,你带上他们走吧。”

    高悠悠眉头一皱:“带他们做什么?”

    我道:“凌熙让是不是完全可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三个人若是与你联手,天下可没有任何人可以得过你们。你带着他们去,我才放心。”

    高悠悠断然拒绝 :“不行。”

    我苦笑:“你是在帮凌熙让,你找他们,也是凌熙让欠他们,不是你欠他们的。”

    高悠悠迅速摇头:“还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

    “我已经决定找别人了。”

    我一愣,道:“谁?”

    高悠悠听了这话,居然淡淡一笑。

    “还能有谁,郭暖律啊。”

    他平时轻易不笑,这次偶然一笑,倒像是画里沉寂的花儿在山崖间绽放了似的,看得我心头一欢喜,真希望手头有个相机,能够在这个时候照下来。

    可高悠悠的笑来得快,走得更快,他马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见见他……还有他手里的剑。”

    但你把想见他放在了前面。

    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改变?

    是不是意味着一座由成见与戒心搭成的高峰,在两年的不离不弃、奔走查案下,终于不再是无坚不摧、不可攀登?

    我目光欣慰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想去抱抱他。

    我就知道,他当初和郭暖律一定发生了一些更加产生火花的事儿,只是我没有亲眼目睹罢了。

    结果我这顺其自然地一伸手,高悠悠迅速躲开,远方的仇炼争也眉目一动,有些站不住了。

    我有些担心地看向仇炼争那边,却见他一脸震惊焦急地看着我,高悠悠也瞪我:“你干什么?”

    我有些尴尬:“你这回是真的要走了……我,我就想抱抱你啊。”

    高悠悠皱着眉:“不可以。”

    我继续伸开双臂:“那我不抱你,你抱我行不?”

    这话了和没区别似的,我想想也是要被冷言拒绝的份儿,可没想到话一完,手臂一张开,高悠悠犹豫了片刻,眉目里浮出些嫌弃不渝。

    可他还是抱了过来。

    这次不是蜻蜓点水。

    是真的长达几秒、接触深厚的拥抱。

    他好像还是很不适应去抱着一个人,我靠近的时候,他的动作也有明显的抗拒,但极力压制着把我推开的欲望,像是婴儿学步一样、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掌慢慢地、僵僵地,放在了我的脊背上。

    我的美丽AI。

    真的要变人了呢

    我听见远方仇炼争脚下一滑,差点就掉下来。

    我抱着高悠悠,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仇炼争笑。

    别担心嘛,最后一次了。

    仇炼争遥遥看着,可眉头都要飞到天上去了,似乎是有些看不下去,也不好好站了,转眼就坐下来,抬头看天、看地,反正也不看我俩。

    一个两个都在吃醋,有什么好吃的?

    我撤开拥抱,问了高悠悠这次感觉怎么样,他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描述道:

    “刚刚你把脸搁在我脖子上,我感觉有点像被一种泡了九天的死鱼的鳞片……”

    “你还是别形容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却看高悠悠率先起身,遥遥地看了远方的仇炼争一眼,仿佛针尖对麦芒,像一种暗暗蓄积的冷意对上了光明正大的警惕。

    然后他看向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笑道,“但仇炼争宁愿死,也绝不会再伤害唐约。”

    他对仇炼争的担心,和仇炼争的担心,竟是出人意外的相似。

    高悠悠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转过身。

    他身材本就高瘦,嶙峋的影子在日光下又无限拉长,落在瓦上像是泼洒了青墨。

    但他走了一步,又立刻就停。

    微风吹动他的衣袖,仿佛也送来了一句话。

    我一脸诧异地抬起头,他却已经走远了。

    可他刚刚的那一句,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一句、这种话。

    轻轻五个字,无比柔和的一句话。

    “谢谢你,唐。”

    作者有话要:

    昨天月经来了,不得已请假,这章5500字了,今天早点更新,也算是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