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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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斯沅站在吴鹿洺的房门口, 轻敲了几下门。

    前两次没有人应,到第三遍敲时,他便稍微大了点力道。

    仍旧没有人应。

    温斯沅垂眸,视线落在门把手上, 思索片刻后, 抬手搭了上去。

    门没锁,很轻易就被开了。

    温斯沅没有直接推门进去, 他只是站在门口, 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吴鹿洺的房间暗着, 但并不全暗, 因为窗帘没拉。

    今晚月色浓,天空也不见云, 窗外的月光足以将整个房间内多数的物件都照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有成年人手臂宽的门缝恰好能让门口的人看见窗边床附近的景象。

    只见床中间的被子隆起一团,仔细辨认不难看出是被子下的人蜷成了一团。

    温斯沅在门口静站了一会, 见屋里一直静悄悄的,床上那一团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便放下心来算离开。

    然而手刚搭回到门把上要拉, 忽地一声轻到近乎难以捕捉的呜咽声从房间里漏了出来。

    温斯沅动作一顿。

    那声音像是紧咬住齿关,但实在忍耐到极限,才漏出来的一声轻哼。

    这一声过后,又是许久的安静,可温斯沅却渐渐消了就这么直接离开的念头。

    因为他隐约间, 似乎见那隆起的被子有轻颤的幅度。

    站在门口斟酌许久,温斯沅最后还是将门再次推开,走进了吴鹿洺的房间。

    吴鹿洺房间的构造和他房间的构造相差不大, 只是朝向不同, 因此两间房的摆设几乎都反了个方向。

    大床和窗户之间也同样铺上了地垫。

    温斯沅踩上去, 在快要走到床头时,看到了吴鹿洺露在被子外的一张脸。

    蜷在被子里的人正一只手抓着被子,半张脸压在床上,余下暴露在空气中的半张脸上,湿漉漉的挂满了眼泪。

    不只是眼泪,月光下,蜷缩在床上的人整张脸皱成一团,脸上是明显在压抑强忍着的痛苦。

    温斯沅眉头轻拧,走到床旁蹲下,叫了一声吴鹿洺的名字。

    这样近的距离,床上的人仍旧没有回应,并且看着不像是故意不回,而是真的没有听见。

    温斯沅眉间的痕迹深了两分。

    见吴鹿洺一直没有回应,他抬手,手背贴到了吴鹿洺的额头上。

    手下的温度依旧很高,温斯沅甚至隐隐觉得比几个时前还要烫。

    大概是手贴上额头的感觉比较直观,一直没有反应的吴鹿洺在温斯沅收回贴在他额头上的手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借着房间里仅有的那点光亮,温斯沅看清了吴鹿洺睁眼后眼底的红和眼眶里攥着的缓慢往外流的眼泪。

    他看着吴鹿洺这副模样,一时间眉头拧得更紧,仿佛有口气堵在喉咙口,出不去也进不来。

    因此他出声时努力将声音放到最轻,生怕再多给眼前人添一分惊扰不适:“还很难受吗?”

    床上的人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没有出声回应。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温斯沅再次开口:“你的额头还很烫,现在距离你吃完药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时了,如果还是很难受,我们必须要去医院。”

    普通一句不算长的话,温斯沅却费了些时间,一字一顿尽量平缓地出,为了让吴鹿洺能够听清,也希望能尽量降低吴鹿洺对医院的排斥。

    然而吴鹿洺仍旧只是没有任何回应地看着他,像只没有生命的布偶娃娃。

    过两轮话,温斯沅不可能再发现不了吴鹿洺的异常。

    吴鹿洺虽然是睁着眼睛看他,但眼底却很空洞,眼神也很涣散,看着不像是清醒有意识的模样。

    温斯沅下意识地再往下矮身两分,和吴鹿洺平视后,他才再一次开口:“你能认得出我是谁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想的是,如果吴鹿洺仍旧没有给出回应,那他就直接带吴鹿洺去医院。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话出口后,隔了一会,一直没有反应的吴鹿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用喑哑的声音吐出两个不连贯的字:“沅哥。”

    温斯沅一愣,盯着近在咫尺的吴鹿洺许久没回过神来。

    吴鹿洺的声音很轻,大概是因为脸压在床上的缘故,他出口的声音闷闷的,两个字从没有明显张合的嘴巴里钻出,带着点嘴唇碰撞时的轻微响动,在漆黑寂静的夜里为简单的称呼包裹上难以形容的亲昵。

    亲昵中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的信任和依赖。

    温斯沅在怪异的感觉中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眼面前恢复了安静依旧看着他的人。

    他缓下呼吸,答应了一声:“嗯,是我。”

    在吴鹿洺持续的目光注视下,他又尝试着问了一遍第一次问的问题:“现在感觉难受吗?”

    可能是关于身份的回应让吴鹿洺从迷糊中恢复过来了些许神志,他虽然回应得很慢,但这一次回答了温斯沅的问题。

    “难受。”含着哭腔的喑哑,话时眼泪跟着话一起往外滚。

    人在发烧生病时总是比较脆弱,这点温斯沅很清楚,因为他家两个孩每次生了病,都会不见平日里的调皮捣蛋模样,挂在他身上眼巴巴地掉眼泪。

    温斯沅想着对付家里孩发烧时的办法,再跟吴鹿洺开口时,下意识地带上了点跟孩子话的语气。

    “哪里难受?”他问。

    问话时他只是想让吴鹿洺出具体的病痛,他好接下面的话,连蒙带拐地把人拐起来去医院。

    不料在话音落下后,却看见吴鹿洺轻阖下眼帘,拽着被子的手微微颤,连同出口的话也带上了颤音:“我好像…快要…死掉了。”

    完全在意料外的回复让温斯沅愣住半晌,心里头好腹稿的话一句也没用上,最后只是本能性地出口一句:“为什么?”

    少年被眼泪湿了的睫毛在月光下止不住颤动。

    “我看不见我自己。”

    他拉着被子,将脸缩进被子里半截,闷闷的声音接着从被子里传出。

    “找不到,我…找…怎么都…找不到,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温斯沅听着吴鹿洺忽然出口的似乎毫无逻辑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直到看见吴鹿洺将脸埋进被子里越埋越深,他才伸手将遮住吴鹿洺脸的被子轻轻拉下,将少年的脸捧了出来,语气认真道:“我看得见你。”

    温斯沅出口时其实不太确定这样的回复对是不对。

    但他隐约觉得此刻面前蜷着的人像是漂浮在空中,轻薄地被风一吹就会马上飘走,所以他必须得先点什么,把人拽住才行。

    他的话音落下后许久,吴鹿洺原本拽住被子的手慢慢挪开。

    吴鹿洺慢慢把手挪到温斯沅捧着他脸的那只手上,他像是想抓住点什么,指头微微蜷起,按在温斯沅的手背上。

    “是什么样的?”抓牢了温斯沅后,他忽然出声问。

    温斯沅反应了一会,明白过来吴鹿洺问话里的意思。

    他看进吴鹿洺眼底,并没有敷衍了事地随口回答吴鹿洺的问题,而是认真思索许久后,才严谨答复。

    他想起跟吴鹿洺第一次有较长时间交集的那晚,吴鹿洺完全不用过多思考地解出一道又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于是他道:“聪明。”

    又想起每晚回房间前,如果是吴鹿洺先回的二楼,那么在他回二楼时,二楼的拐角一定会留一盏灯。

    “细致。”

    还想起有一次从学校回家,偶然撞见在家附近喂养流浪猫的吴鹿洺。

    吴鹿洺喂猫时跟平时差别不大,同样面无表情,就蹲在一堆流浪猫中间,将食物一点一点往地上放。

    喂的途中有猫往他腿上蹭,他不会伸手去摸,但也不会刻意躲开猫的亲昵,等全部公事化地喂完以后,就拍拍手起身走人。

    温斯沅在去上班的路上有看到过几次那群野猫的临时窝。

    那是一群很怕人的家伙,很多人去喂食都会被它们警惕躲开。

    它们却不仅不躲开吴鹿洺,甚至还会主动凑上去亲近。

    “善良。”

    温斯沅正完第三个形容词,脸靠在他手里的吴鹿洺忽然轻轻摇了摇脑袋,眼底满是迷茫和空洞。

    “不是的,”他轻声,“我不是这样的。”

    温斯沅没有出声辩驳吴鹿洺的话,他凝眸看着吴鹿洺的表情,出声问:“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

    吴鹿洺没有马上回答。

    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后,忽然微微仰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树影雪山。

    他看着窗户上摇晃的黑色树影许久,才开口道:“我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比任何的时刻都要平静:“我把他得满身是血,我看到他的血沾染在我的手上,又从我的手上一滴滴滴落回他的身上。”

    他到这停顿了片刻,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重新看向了温斯沅。

    仍旧是平静的语气。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正常人都应该要感到害怕的,可我却感觉到了兴奋,前所未有的兴奋。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野兽,用血淋淋的双爪挣脱开了牢笼。”

    温斯沅没注意吴鹿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往外掉眼泪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没了充盈的泪水,更显空洞。

    温斯沅看着轻拧起眉头,出声问:“你在那个人之前,那个人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

    温斯沅的回答让吴鹿洺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讶异,像是没想到温斯沅的第一反应是开口问他,而不是跟他人不对。

    没有马上得到回应,温斯沅又补充问道:“或者,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吴鹿洺静默片刻,忽然将脸往温斯沅手中幅度地埋进去一点。

    而后闷闷的声音才响起:“我分不清。他是坏人的话,那我能算好人吗?他是好人的话,那我又算什么?”

    他用平静的语气完,略微泛干的嘴唇轻碰了一下,忽然又道:“我可能真的是怪物。”

    像是一个已经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死刑犯,平静地自己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温斯沅听着吴鹿洺的话,眉头越拧越紧。

    他手心里所碰到的触感依旧滚烫,可眼前人给他的感觉却逐渐冰凉。

    长久的安静过后,感觉到脸压在他手心里的人似乎有要往后退的动作。

    他赶在吴鹿洺动作前,再次出声:“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月光下,少年被泪水湿的睫毛轻颤,看向他时眼底的空洞被疑惑稍稍取代了几分。

    疑惑又慢慢被专注取代。

    吴鹿洺在温斯沅的注视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温斯沅开口,用聊天般的平常语气对吴鹿洺道,“我刚才提的问题,本身就存在问题。”

    “大学时期,我参与过一次辩论,那次辩论的主题很简单,但又很不简单,主题是‘善与恶’。”温斯沅放轻声音缓缓道来。

    “那次辩论的中心,一个是接受过多年良好教育的大学生,他遵守着绝大多数的社会规则,会在公交上给老人让座,会在接受别人帮助以后热情地道谢,他不脏话,不抽烟,不喝酒,不随地吐痰,也会在他人有需要时给予随手帮助,但当一个歹徒在他面前拿刀抵在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脖子上时,他的选择,是缩到人群后默不作声。”

    “另一个,是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认真听过的社会人士,他抽烟、喝酒、架、骂人,但当比他弱者在他面前面临被伤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与歹徒搏斗。”

    “这样的两个人,你谁是善,谁又是恶?”

    “每个人都知道,烧杀掠夺是不对的,尊老爱幼是值得提倡的,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烧杀掠夺或尊老爱幼那样能轻易辩出善恶,事情是,人更是。”

    温斯沅完,停顿片刻后,看向吴鹿洺,认真道:“你可能不完全聪明,不完全细致,也不完全善良,但你绝对不会是怪物。”

    话音落下后许久,在吴鹿洺愣怔的表情下,温斯沅又一次言辞肯定道:“相信我的辨别能力,你不是。”

    吴鹿洺尚且没给出回应之时,窗外忽地一片大亮。

    烟花爆竹声成片地响起,环绕在两人耳旁。

    绚烂的火光将吴鹿洺的脸庞照亮。

    他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温斯沅,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楼下传来孩的欢呼声,伴着大人的嬉笑声。

    吴鹿洺在一片嘈杂声中,将脸完全埋进了温斯沅的掌心。

    掌心再次变得湿润,在烟花声混着嬉笑声中,温斯沅听见了很轻很轻,但却不再压抑着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

    我来了朋友们,我带着fg来了,接下来几天到国庆假期结束前,我要日更!

    当然,我要是没做到,你们就当我放了个屁吧(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