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在福利院度过的第四个年头, 一辆轿车的到来改变了吴鹿洺和吴鹿榈的生活。
那是个吴鹿洺不用和断断续续发烧斗争的夏天,早在饭堂吃过饭,院长忽然亲自来到饭堂,面露喜色地带走了姐弟二人。
两人被带到平日里迎客的房间, 房间里站了不少人。
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身后是一对面容凝重的中年夫妻,中年夫妻身旁还站在一对年轻夫妻, 其中的女人手搭在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身上。
姐弟二人进门的瞬间,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来。
紧跟着为首的年轻女人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 两姐弟走进屋的功夫, 女人已经留了满面的泪。
但她很快抬手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上前一手搂住一个, 将姐弟二人搂进了怀里。
女人沉闷、压抑的哭声在耳旁断断续续地响起。
吴鹿洺尚且还处在没能完全处理这个局面的境况下时,对过去还有残存记忆的吴鹿榈忽然很轻的, 带着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妈妈?”
简单的两个字成了拧动水闸开关的推力,女人一瞬间紧搂住姐弟二人, 如泄洪般悲痛地哭出了声。
这年夏天, 吴鹿洺和吴鹿榈离开了夏日阴凉的福利院,来到空气湿热的南方。
吴鹿洺没在南方感受太久的湿热,就住进了温度适宜的病房。
这年的冬天依旧断断续续的高烧难退,却没有往年那样难熬。
他的病房里永远不会缺人。
那日来到福利院的,他和吴鹿榈的妈妈、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总会交替着留在病房。
每当吴鹿洺烧得意识不清时, 都会被搂进温暖的怀抱,耳旁是或年轻或年迈但都同样温柔的声音:“乖宝不疼,马上就会好了, 等明天奖励你糖吃。”
于是烧退去的白日, 他都能得到一粒水果糖, 看吴鹿榈含着同样的水果糖坐在他病床前,笑眯了眼睛跟他讲在学校里遇上的趣事。
有时候夜里烧糊涂的时候,吴鹿洺还是会恍惚身处在冬日里算不上温暖的集体宿舍里。
早餐是一成不变的鸡蛋和面包,午餐和晚餐里只会有一餐有肉,晒在阳台上的袜子不知道会被那个粗心弄破自己袜子的孩偷偷穿走,要给吴鹿榈买一块她喜欢的蛋糕,就必须付出给来福利院送食物大叔两份蛋糕的钱。
吴鹿洺在医院住到来年开春。
回暖后他被吴云汶接进了一栋大而安静的别墅,好在吴云汶将他和吴鹿榈的卧室安排在了一处。
朝阳的一个大房间,房间里半边是蓝色的墙,半边是粉色的墙。
两人的床各挨一边,粉色的床边堆着毛绒玩具,蓝色的床边摆着机器人飞船。
吴鹿洺上学的第一天,吴云汶将他送到学校门口时,抱着他温声在他耳旁:“乖孩子,现在有妈妈在你身边,妈妈不会让你和你姐姐再受任何委屈,在学校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和妈妈,妈妈会替你解决一切麻烦,明白吗?”
陌生的话令吴鹿洺久久没能给出回应,但在对上女人温柔关怀的视线后,他最终点了点头。
吴云汶轻轻地扬起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去抱一旁的吴鹿榈。
吴鹿榈这半年长胖了不少,气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趴在吴云汶怀里,乖巧地点头应和,而后像个大人似的拍拍胸脯:“妈妈你放心,我会把弟弟照顾得非常非常非常好的!”
但其实她照顾不到。
两人差了一岁,吴鹿洺住院的那半年吴鹿榈已经正常入学。
因此两人差了一级。
吴鹿榈在二年级,而吴鹿洺只能进一年级。
吴鹿洺在福利院时没够到读书的年纪,因此第一次踏进教室,他罕见地出现了些许紧张的情绪。
站到讲台上时迎上底下几十双天真好奇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讲台下白白嫩嫩、眼里有光的几十个孩和他在福利院见过的哪一个都不像。
他简单介绍过自己,在老师热情的带领下坐到安排好的座位后,周围顿时挤过来好几个脑袋。
稚气的声音在耳旁嗡嗡响个不停。
“你的脸好白呀,妈妈脸特别白是因为生病了,你生病了吗?”
“你会写你的名字吗?我昨天刚学会写我的名字哦,我写给你看!”
“你今年几岁呀?从哪里转学过来的?”
吴鹿洺缓慢地将背在身上的书包放下,他像是忽然被从寒冷冰山里拽到烈日暖阳下,慢吞吞地将书包塞进书包后,才开始一一回答起了周围人的问题。
对新学堂的适应融进初夏微躁的风。
在南方的湿热彻底来临前,吴鹿洺终于不再每日做身处福利院的梦。
初夏的午后已经有盛夏的势头。
但满身活力的孩在难得能尽情飞奔的体育课上,仍旧无比热情。
“跟我们一起去踢足球吧。”同桌一边有些笨拙地换上球鞋,一边对吴鹿洺,“踢足球真的非常有意思的!你玩过一次就一定会还想玩的!”
吴鹿洺从书里抬起头。
这已经不是同桌第一次邀请他踢足球了。
最近天色变暖,他的气色好转许多,在周围这些孩看来,就是他“病好了”。
因此以前碍于他生病一直没邀请他的同桌开始多次邀请他参加体育课上的体育运动。
吴鹿洺仰头脑袋看了眼窗外湛蓝的天。
他之前拒绝过很多次,这一次没再拒绝。
同桌看起来很开心,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搭上他肩膀,要给他介绍他最好的几个一起踢球的好朋友。
吴鹿洺就读的学是一所私立贵族学。
学校占地面积大,光是供学生体育运动的场所就分室内室外占了好几处地方。
体育馆建筑的左侧有一大片专门的足球场。
吴鹿洺清楚以他现在的体能绝对无法参与踢足球这项运动,因此来到足球场后,他对同桌:“我没有踢过,先看你们踢一会。”
同桌当即拍拍胸脯,要在吴鹿洺面前好好表现。
足球场周围是一圈绿草地。
下午两点的阳光微微倾斜,正好落了一片阴影处到草坪上。
吴鹿洺走到阴影处坐下。
今天的天很蓝,风带着并不太恼人的热意,头顶是树叶沙沙的响动。
吴鹿洺看着眼前一群是在踢球,实则是在围着球边跑边架的孩,心情难得还算不错。
他闻着青草的气味眯了会眼,忽地听到一阵惊呼伴随着身后玻璃碎裂开来的响声。
他在响声中睁开眼,就看见原本还在球场上的孩齐刷刷地往他身后的屋跑。
那是体育馆的外置器材室。
吴鹿洺看着人群里跑得最着急的是他的同桌,思索片刻,也跟着往器材室里走去。
器材室的玻璃碎了,巨大的动静明显已经吸引了体育馆里体育老师的注意。
吴鹿洺走进器材室时,看见他同桌抱着足球,脸色煞白地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我上个月摔坏了林老师的电脑才被我妈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老师要是再告诉我妈妈我踢碎了学校的玻璃,她一定会死我的!”
他着急红了眼,求助地一一看向旁边的好朋友。
“我……我妈妈也会骂我的。”
“我爸爸答应这周给我买新出的超人模型,我不行的。”
“我上周数学考了55分,才被我爸爸了一顿。”
几个孩推搡着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自己帮不上忙。
同桌急得跺起脚来,忽地他看到屋里的吴鹿洺,眼睛亮了亮,一下子跑到吴鹿洺面前,热情地:“洺,你的妈妈一定不会骂你吧!”
他着一把将足球塞进吴鹿洺手里。
球上还沾着碎玻璃,但这个焦急的孩明显没有注意到。
吴鹿洺掌心一痛,眉头微不可见地轻拧了下。
孩还在兀自:“我知道,你经常生病,所以你妈妈舍不得骂你也舍不得你。一会老师来了,你就是你踢坏玻璃的好不好?我……我明天给你带巧克力,还是你喜欢什么玩具,我跟我妈妈要,等我妈妈买来我就送给你!”
吴鹿洺没有接话,同桌以为是他不同意,红着一张脸憋了会话,又:“我看你,看你平时都没什么朋友,你不想和我一样有那么多好朋友吗?好朋友之间,就是要经常这样互帮互助的,你们对不对?”
他焦急地向他的朋友们求证。
他的朋友们也很配合。
“是啊,我们……我们经常都会这样互相帮忙的。”
“反正你也不会挨骂挨,你就帮一下柴柴吧。”
“柴柴经常跟我们提起你的,你们是同桌,你不会这么点忙都不帮吧?”
吴鹿洺抱着篮球,低着头没有话。
身材健硕的体育老师就是这时候进的器材室。
他人还没完全走进来,威严的声音先传了进来:“谁砸坏的玻璃?!”
同桌急得浑身颤了一下,体育老师走进来的一瞬间,他就指向吴鹿洺:“是……是吴鹿洺。”
他着看两眼吴鹿洺,见吴鹿洺依旧低着头没有反驳,眼底涌上一点喜色,继续道:“老师,他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体育老师看一眼瘦瘦白白身上不见一点汗的吴鹿洺,又看一眼满头大汗皮肤麦色的柴柴,再看一眼其他几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孩,心底有了数。
他正算开口,一个带着孩童稚气却格外沉静的声音响起:“足球场上有三个监控,正对着器材室的监控可以拍下全过程,是谁砸坏的,调监控就知道了。”
柴柴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急得蹦了起来:“吴鹿洺!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吴鹿洺终于抬头看向他的同桌:“损坏学校公物,视严重程度处罚500元以上的不等额罚款,极其严重情况会作退学考虑。”
同桌听着他的话,眼神闪躲,声音轻了不少:“你……你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意思。”
他是听得迷糊,但500元和退学还是能听明白的。
吴鹿洺弯腰,慢慢将手上的足球放到地上,随后直起身道:“校规上写的,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完,无视其余人诧异的视线,转身往外走去。
就在他要走出器材室时,同桌气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有朋友的!!!”
“你……你这么不讲义气,还,还自私的人!永远都不会有人愿意跟你做朋友!”
吴鹿洺顿住脚步。
半晌后他再次迈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手心上扎破了几道口子,正在渗血。
吴鹿洺回到教学楼,进到教学楼的卫生间,开水龙头冲洗手心的伤口。
突然的刺痛感令他猝不及防地掉下一滴眼泪。
眼泪混进水流里瞬间了无痕迹。
吴鹿洺关上水龙头,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镜子。
镜子里的男孩皮肤白得病态,嘴唇颜色也很浅,仅有眼眶能见一点红。
那红红眼眶里的瞳孔深处,藏着一点微不可见的困惑。
·
“今天过得怎么样?”女人温柔的声音在餐桌上响起。
照例,吴鹿榈开始讲今天吃到的好吃的碰上的好玩的。
她完,主动给吴鹿洺递接力棒:“弟弟,你今天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吗?”
吴鹿洺喝下碗里的蘑菇汤,安静片刻后:“体育课看了同学踢足球。”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很有意思。”
女人笑着摸了摸吴鹿洺的头,:“我们洺以后也可以自己踢足球,等洺再长胖20斤。”
吴鹿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倒是吴鹿榈十分期待地:“真的吗?弟弟,那你快多吃点,明天就马上长胖20斤!”
着就把自己碗里的肉往吴鹿洺碗里夹。
吴云汶开心地笑了,餐桌上一时十分热闹。
吴鹿洺看了眼认真给他夹肉的吴鹿榈,又看了眼笑得开心的吴云汶,原本张了张的嘴,最后又合上了。
夜里洗过澡,姐弟二人躺到床上,吴云汶拿着故事书给他们讲故事。
今晚讲的是恶龙骑士的故事,吴鹿榈抱着她心爱的娃娃,听得“哇”声连连。
夜里九点,吴云汶亲过两人的额头准时离开。
吴鹿榈跟吴鹿洺回温了下今晚的故事,也逐渐睡去。
吴鹿洺闭着眼躺在床上,却始终没有睡意。
手心里的伤口很,不流血后结了痂,就很难发现。
但痛感没有因为不流血而消失。
他在黑暗里缓慢地睁开眼,将手从被子里抽出。
看着掌心细的伤口,耳边响起开学第一天吴云汶对他的话:“妈妈会替你解决一切麻烦。”
吴鹿洺眨眼盯着伤口看了许久,最终缓慢从床上坐起,安静地穿上鞋,走出了房间。
吴云汶的房间黑着。
心底刚闪过一丝失落,他忽然注意到书房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
吴鹿洺盯着那束光,轻手轻脚地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没关紧,拳头大的缝隙透出些许书房里的光景。
吴鹿洺看到半张书桌,和趴在书桌上似乎睡熟了的女人。
他站在门口看了会,见女人似乎没有要醒的迹象。
书房里开着空调,空气微凉。
手刚碰上门正算推开,书桌上趴着的女人忽地惊坐起。
她像是做了什么令她十分恐惧的梦,平日里温柔的脸上此刻满是恐惧和懊悔。
慢慢的像是从梦中清醒过来,她忽然抬起两只手按住脸,肩膀颤抖压抑着痛哭了起来。
吴鹿洺见过一次吴云汶这样哭。
是在福利院,他们第一次见面,吴云汶紧紧抱着他和吴鹿榈。
抬起的手慢慢放下,吴鹿洺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吴鹿榈还在熟睡。
睡下时还躺在床中央的人,睡熟了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个挤在床头。
仿佛她睡的不是此刻房间里的大床,而是福利院那张只能勉强睡下一个人的床。
他走上前轻轻地将吴鹿榈挪到床中间,又替她盖好被子,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这天夜里吴鹿洺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浮木,艰难地漂浮在水面上,仿佛每个下一秒都有可能直接下沉。
他挣扎着想要在周围找能托起他的东西,却猛然发现周围皆是和他一般痛苦挣扎着的木头。
他漂浮在水面上,艰难地前进,艰难地存活。
谁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落下来一块石头,只是轻轻一下,就压得他再不见光。
作者有话要:
这周是完成目标的一周!!(十分骄傲)
谢谢大家投的雷子浇的液体,啵一个啵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