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那天晚上的热橙红酒味道很好，宁晃自己一个人喝了许多。

    他酒量很好，这样一点热红酒是喝不醉的，只是熏染得皮肤微红，把玻璃杯杯举起，眯着眼睛看里头用来煮红酒的苹果片和橙子片。

    用签子扎起了一片，好奇地嚼了嚼。

    又皱起眉头喂给陆老板。

    那时候陆忱在百无聊赖地用橙子皮刻一盏灯，刻出了许多镂空的几何图形，找了一块许久之前的蜡烛，把这外壳套在上头。

    就成了一盏橙子灯。

    他刻好时，宁晃已经把一整个奶锅里的红酒都喝了个精光，指尖儿不住去转动橙子灯的外壳。

    看光投在桌上的影子不断变化。

    过了一会儿，又皱起眉来，手在太阳穴按了按，站起身来：“我去歇会。”

    陆忱瞧出什么来了，问他：“头疼了么？”

    他“嗯”了一声，

    是早年应酬酒局、熬夜通宵睡在录音室落下的毛病，他一到换季转凉，受了寒再喝酒，就容易头疼。

    不知是不是露台吹风受了些凉，又自己喝下了好些红酒，头便有些钝钝地疼。

    陆忱叹了口气，：“让你不要吹风。”

    却又：“过来。”

    他便热热地偎在他怀里，陆忱极为熟练地松开他的皮筋儿，指尖陷入发丝，替他按摩揉捏。

    ：“早知道不该给你喝酒了，我以为热的不碍事儿。”

    陆忱刚刚一揉上他的头皮，那隐隐的、磨人的痛便散去了一点，禁不住舒适地喟叹了一声。

    又：“没事，就是有点难受。”

    脑子里像拧成了一股麻花，死死绞在一起一起，连带着眉宇都不自觉皱起的痛。

    他又懒懒地跟他开玩笑，吴承恩没准儿也有这毛病，否则怎么想出的紧箍咒。

    被陆忱按了按头顶，：“别话，别想，闭眼休息一会儿。”

    “不然脑子越转越疼。”

    他“嗯”了一声。

    陆忱的指腹热而软，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头皮上捋过，那拧成一股、乱七八糟的痛苦，便松懈散开。

    他眯起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花瓶里的香槟玫瑰、盘子里的番茄牛腩，都变成了油画上模糊不清的色块，只有桌上的橙子灯，成为了烫人肺腑的光点儿。

    他一声一声闷哼。

    果真什么都想不起来，在他怀里被一下一下按过头顶，又被轻轻捏了捏后颈，像动物一样被揉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

    后来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撒娇似的声音，：“陆老板，我坐累了。”

    他正常时是要嫌自己丢人的。

    十八岁可能还会写笔记大肆批判一回。

    偏偏这时候他没什么感觉，甚至想不起什么来，只知道陆老板是能弄得他舒舒服服的好人。

    陆忱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好。

    就在沙发上给他按，他要枕腿，也让他枕着。

    一下一下按过去。

    他躺在那想，陆老板的腿真舒服。

    来不及想许多，思绪又被他按的散乱，支支吾吾地轻哼，有一句没一句地，后来困意来了，也记不得了什么。

    这时候疼已经不疼了，只是困得厉害。

    陆忱，你搂着点儿脖子，我送你回去睡。

    他就搂着他脖子，被迷迷糊糊放到了床上去。

    床垫是陆忱精挑细选的软，他掉进去，像是被柔软的棉花淹没了似的，温温柔柔地把他裹在柑橘味儿里。

    他揪着陆老板的衣领，一并倒在床上。

    也不做什么，就是埋在他襟口，睡得安心又香甜。

    陆忱陪他躺了好一会儿，偷偷起身想下去。

    却不料宁晃也睡得不沉，浑浑噩噩把人捉回来，：“你干嘛去。”

    陆忱声：“我收拾完餐桌就来。”

    陆老板是就算烂醉如泥趴在地上，也要跪着把地擦完的人。

    是决计不肯放这些残羹冷炙过夜的。

    宁晃睡梦中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收回手。

    自己缩进被子里。

    用背对着他。

    原本睡梦中舒展的眉也皱了起来，仿佛是在混沌中，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他听见陆忱轻手轻脚走出去，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和黑暗。

    他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却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他在半梦半醒中睁了睁眼，看见床头的东西被陆忱清走。

    托盘里放了一只的、暖暖的橙子灯。

    他抱着枕头，睡眼惺忪看了半晌，终于又一头栽回去，睡了个天昏地暗。

    只是眉宇却就这样舒展开。

    202

    后来好几天的热橙红酒，都是拿葡萄汁煮的，味道倒也不差很多，只是没有酒精，不容易害叔叔头疼。

    这几天天气渐冷，供暖却没有来，房间外头比家里暖和，宁晃开始坐在那条白绒毯上练吉他。

    只是手因为天冷不大利索，他总皱着眉嫌弃自己手指是木头。

    陆忱坐在沙发上问：“不开空调吗？”

    宁晃皱着眉：“不要，又闷又燥。”

    他又：“给你煮一碗姜茶？”

    宁晃却看了他一会儿，：“你过来。”

    他便坐到地毯上去。

    冷不防腹一凉。

    宁晃把手塞进他衣摆里，嘴里嘟囔着他身上热度高，让他给他暖一暖。

    一副要霸凌他的模样，锐利傲慢的眉眼间，却透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陆忱给电视换了个台，不动声色把他的手往衣服更里头塞了塞，，好。

    然后偷偷看宁晃眉眼微红，泄露出一丝窃喜的神采。

    他身上的确热一些，且那双手捂得越久，人挨得越近，他便越热，越是飘飘然。

    叫他坐在办公室都不自觉走神，回味那宁晃一抹眉梢的浅笑，便不自觉翘起嘴角。

    又回味到这几天热酒后的缱绻。

    时隔多年，终于被垂怜的空虚与贪恋。

    哪怕是悭吝而克制的微甜，也足够让他在舌尖儿反复咀嚼若干遍。

    “陆总。”

    冷不防被安助理一岔，才回过神儿来。

    他收敛了自己秽乱的心绪，正色问：“什么？”

    安助理假装看不到他神游天外，：“已经安排好了，快的话，两天就能回来。”

    又是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短途出差。

    安助理早就习惯了，陆总是个恋家癖，次次出差，他家老板都归心似箭，自宁先生病了之后，这情况便越发严重。

    仿佛宁先生不是变了，而是老年痴呆，一刻都离不开人。

    几天的行程压缩到两三天，事儿一办完就往回赶。

    就这样，还是如丧考妣似的神色。

    陆老板蔫头搭脑地给自家叔叔发消息，，自己又要出差了。

    宁晃那边问他，几天。

    他又忍不住过去。

    叔叔接得很快。

    他：“看具体进度和安排，应该两三天就回来。”

    宁晃的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用这么急。

    他不大高兴，又：“你这几天怎么安排？”

    宁晃：“录节目，嗯，带你师嫂跟夏子竽吃顿饭，然后回家睡觉。”

    他：“叔叔，我会想你。”

    话时，他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摹着宁晃的模样。

    微抿的唇，笔直的鼻梁，发丝被掖到耳后，微微热起的耳廓，和越发笑意缱绻的眼。

    他听见电话那边轻轻叹气，应当是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跟他慢慢：“别压缩行程，晚点回来也没关系，注意安全。”

    宁晃沉默了一会，低声：“我会担心你。”

    过一会儿，又，我给安助理了，让她重新调整一下行程，你正常工作休息。

    陆忱没话，隔了一会儿，：“叔叔，就这一次。”

    “之前也是这样，我搬出去，就搬出去了，之后……”

    之后错过了许多，宁晃再也没依赖过他。

    像可靠的长辈一样，承担起了一切，却再也没有属于他的刺猬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203

    那时是叔叔还在受伤期间，他被他父亲叫出去。

    然后把报纸摔在他的脸上。

    并不是什么权威的大报纸，那时宁晃红得发紫，跟他沾点边儿的花边新闻，哪怕不知是真是假，都会被拿出来传。

    他也被拍到过一两次，传闻是宁晃的同性恋人。

    只是他向来心，次次都戴着口罩，面容模糊，甚至没有什么亲近举止，连他的同学都认不出他来。

    ——他父亲认出来了。

    一张一张，连带着网上不知真假的传闻，也举到他鼻尖儿，给他看。

    质问他：“陆忱，你不要脸吗？不觉得恶心吗？”

    直到那一刻，他都是百毒不侵似的平静，他甚至对于他父亲还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就算不接受，也总会给他一点喘息和存活的空间。

    他：“爸，这都是假的，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爸却：“我去你学校查了——既然你跟他没关系，那你读研究生的钱从哪儿来的？”

    他愣在那，声音干涩：“……我学校？”

    是的，他父亲亲自去了他的学校，问了他的导师，问了他的同学。

    知道他奖学金的数额，也知道他不常去工，衣服却总是穿得很贵。

    甚至描述了宁晃的外貌，问他是否来学校找过他。

    他二十三岁，被父亲追到学校去查户口，质问他是否跟人交往过密，质问他的经济来源。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比挨的时候要更愤怒痛苦。

    他拼了命摆脱的过去，竭尽全力获得的一切，都像是被放在地上踩。

    他声音不自觉抬高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嫌我过得太好吗？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当个人看？”

    “你要别人怎么想我？”

    父亲：“你我为什么这样？我还想问你，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变成了这样？”

    “我再问你一遍，你哪来的钱？宁晃他给的？”

    紧接着问题就是：“他为什么给你钱？”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跟父亲继续纠缠下去，因为他永远听不懂他的话，也永远不会听。

    再纠缠下去，只会给宁晃和他，都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没有关系。”

    父亲在原地走了许久，粗声：“那你搬出来。”

    父亲：“现在这些人都在传你们同居，我不管你有没有，搬出来。”

    “你不搬，我去找他谈，我不相信，你这个畜生不要脸，他一个要上电视的人也不要脸。”

    他站在那，指尖陷进了掌心儿，几乎要掐出鲜血来。

    他这些年认真生活的一切，竭力维护的一切，作为一个人渴求期待的一切。

    又像是狂风过境的房子，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只有他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好。”

    父亲愣了愣，仿佛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

    “好，我搬出来。”

    他松开了拳头，定定看了他父亲很久，，“我不会住在宁晃家，让你在亲戚面前丢脸。”

    “可以了吗？”

    他的眸子灰暗而冰冷，他问他：“你还想我吗？”

    “不想我就走了。”

    他父亲没话。

    而他就这样擦过他的肩，离开了。

    原来为人子女。

    真的有一刻会憎恨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