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A+A-

    徐颂宁最后还是跟薛愈回了府,倒不全然是因为他,是宫里出了事情。

    两个人原本四目相对,谁也不肯让谁的,猝不及防的,屋外传来动静。

    薛愈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每逢这样的时候,总有个人来扰乱。”

    话是这么,但还是抬手叫人进来了。

    云朗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宫里面传话出来,皇后娘娘意图刺杀贵妃不成,被三皇子拦下,反伤了三殿下。”

    这话得徐颂宁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要从薛愈身上下来,脚踝触地,疼得她脸色煞白。

    男人伸手把她重新抱回来,一边轻轻为她揉着脚踝,一边问:“阿姐怎么样了?”

    “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受了惊吓,三殿下伤势不知。”

    薛愈的手还停在徐颂宁脚踝上,语气冷峭下来:“皇后呢?”

    “皇后被侍卫制住了。”

    按皇后被人囚困着,原本不该跑出来的,可这事情是谁做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帝王,还是一直在拱火添乱的赵明斐?

    薛愈声色冷淡下来:“我晓得了,下去吧。”

    话完,又看向徐颂宁:“…你要去看阿姐吗?”

    徐颂宁自然是担心贵妃的,毕竟无论如何,贵妃待她是实实的温和亲厚,因此哪怕再多龃龉隔阂,此刻都暂且置之不理:“我叫人去备车。”

    薛愈原本想和她同骑,可看着她脚踝,到底不舍得,点头答应了。

    一群人紧赶慢赶的,到了日暮黄昏的时候,终于叩开了宫门。

    盛平意已经赶来陪伴贵妃了,屋子里似乎还弥漫着寡淡的血腥气,徐颂宁脚踝作痛,走得慢些,被人搀扶着,跟在后面。

    “阿姐?”

    薛愈步履匆匆,抬眼瞥了贵妃,她脸色苍白地坐在软榻上,一手护着隆起的腹,一手端着安胎药,正口口地喝着,听见他来,放下碗,长舒一口气:“秉清……”

    声音虽虚弱,中气却足,可见并没受什么太大的伤,薛愈紧绷的肩膀松下来,咬着牙关问了一句:“三殿下…还好么?”

    到这里,贵妃抬手抹了眼角:“太医,伤了心肺,虽不至于亡命,日后只怕病弱不寿。”

    徐颂宁站得略次于薛愈,却看得清明,贵妃虽然面上神色不显,可是眼里却分明有着动容。

    薛愈也垂了眼。

    片刻后,他淡声问:“皇后呢?”

    “在后头。”

    薛愈点点头,回头看一眼徐颂宁:“你在这里陪阿姐,我去看一看。”

    徐颂宁点头,目送着他背影远去。

    一边的盛平意此刻凑过来,终于敢开口了:“表嫂怎么了?”

    “扭伤了脚。”

    徐颂宁摇摇头,示意问题不大,几个人闲闲地着话,除了盛平意,心思却都不在这里,一个牵挂着三皇子,一个则挂念着薛愈。

    “都下去吧。”

    又过了片刻,贵妃终于耐不住,把人都发了下去,然后她急切地看向徐颂宁:“阿怀,我信你的,我晓得你不会和他们一样诓我,你叫,叫你身边的那个阿清丫头,去看一看他,看一看他,好不好?”

    盛平意愣了愣,徐颂宁对这事情有些了解,不算很惊诧,柔声安慰道:“好,好,阿姐不要担心,我这就叫人去看一看,好不好?”

    着,她费力地站起来,在盛平意的搀扶下走到贵妃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没事的。”

    贵妃难得的,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着两个人,嘴抿起,发出压抑的哭声。

    “我原本想,荒唐过一次,也该够了,没想到他再来找我的时候,会遇上这种事情。”

    这话对盛平意来信息量太大,她握着徐颂宁的手瞬间抓紧了,徐颂宁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

    后者瞪着眼,点了点头。

    贵妃的眼泪再没忍住,哗啦落下来。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两个人也不晓得该些什么,隔了片刻,阿清回来了,她原本准备先跟徐颂宁些话的,可贵妃的眼直勾勾看着她,容不得她脱身。

    她只好叹一口气,顶着贵妃的视线慢吞吞道:“若好好养着,这两年里,总没事的。”

    这话里头的意思叫人胆战心惊,贵妃整个人轻轻一颤,倚靠着徐颂宁像是一朵脆弱易折的花,徐颂宁一边抚着她脊背,一边看向阿清。

    她继续:“待过两年,年纪渐长的时候,便需要格外注意些,只要不过分操劳,寿命并不至于过分短促的。”

    这话里面有些安慰意味儿,但到底也是给人一份希望,尔后阿清轻轻:“三殿下,请娘娘不要忧心,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劳的,今日的作为,也和娘娘没干系,是伤人者的错。”

    这话里似乎隐藏着许多意思,又似乎是在给当年的事情做一点辩解。

    贵妃抹去眼角的泪,轻轻点了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徐颂宁和盛平意又围着贵妃安慰了一阵子,正当此时,薛愈缓步回来了。

    他站得很远,并没凑到贵妃眼前,神情里的疲倦深了几分,淡淡撩了眼皮:“阿姐放心罢,已经没事了,稍后我叫人把周珏送进来,替…替那人看一看,是否还有什么可治之法。”

    贵妃点一点头,颇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徐颂宁。

    薛愈也正看着徐颂宁,他嗓音一点点低下去,很轻很轻地:“阿怀,咱们回家罢。”

    后者趔趔趄趄站起身来,慢吞吞朝他走过去。

    贵妃面前,总不好显示出两个人正闹争执,徐颂宁要去牵薛愈的手,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别牵,有些脏。”他低低地。

    徐颂宁依旧伸出手去,把他握住了:“洗干净就好了——这事情,查清楚了吗?”

    “嗯,赵明斐和皇后,以后再也不会来刁难你了。”

    隔了很久,薛愈笑了声。

    “我刚才在想,阿姐和赵瑄瑜之间,一下子冰释前嫌,是不是因为……”

    他话还没完,就被徐颂宁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是因为那个。”

    下一刻,徐颂宁瞥见他脸色一白,她语气一下子急切下来:“你已经把你自己弄伤了么?”

    薛侯爷难得这么潦草地过了一日,身上穿的还是前日沾了血与灰尘的衣裳,因此今日添了新的血痕,一时半会儿也没被人看出来。

    “没。”

    薛愈握住她手指,慢吞吞从他手腕上挪开:“不是我自己弄伤了我自己,你都没看着,弄伤了也没有那么心疼。”

    他嗓音哑哑的:“阿怀,你看阿姐和赵瑄瑜,阿姐如今害怕的,就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害怕的,我总害怕偶尔有一天,你就会不在了,长痛不如短痛,你就算不要我,也给我一句痛快话罢,好不好。”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马车上,徐颂宁撩开他袖子寻找伤口,是他手臂上被簪子或者什么刺出来的伤口,所以衣服上不太显眼。

    也不晓得是怎么这样能忍的。

    “……”

    徐颂宁有一点苦涩地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哪怕晓得,日后也许不会有了,但我还是会有些心慌。”

    但偏偏如果放弃他,会叫她心如刀割。

    两个人就在这么茫然对峙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敲击马车厢壁的声音:“侯爷、夫人,敬平侯不好了。”

    若不是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提及,徐颂宁几乎都要忘记她这个父亲了。

    她寡淡地抿一抿唇。

    “晓得了。”

    还是薛愈开口:“去,敬平侯府。”

    “你还没,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薛愈的手撑在她两侧,被簪子刺伤的地方因为用力流出一点血来,徐颂宁要去捂住,却被他按住了手:“阿怀。”

    “侯爷…值得更好的。”

    徐颂宁淡淡地开口,脚踝上的伤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白,一直疼到心口,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不过是扭伤了脚而已,怎么能这么疼呢?

    “唔——”

    后背撞上隔板,后脑被人托着,微微向前一凑,薛愈的膝盖抵在她两腿间,腰被人揽住,一个急切的,不容推拒的吻压迫而来,两个人都没闭眼,各自眼里看得见汹涌的情绪,徐颂宁在呜咽中出声。

    “侯爷不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吗?”

    “太痛了。”

    薛愈混账且无赖地:“要听你换一个答案。”

    不知怎么的,徐颂宁想起贵妃的泪来。

    问题总是亘古存在的,可是认准了这个人,似乎也就看不进去太多旁的人了,人还在,彼此就总还有磨合的可能,可人不在了,似乎也就真的没有结局了。

    她甘心吗?

    不甘心的。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良久,就在薛愈按着她的手一点点松下力气来的时候,徐颂宁微微仰起下巴,亲吻上去。

    气息缠绕在一起,层层衣摆交叠,纤细的脊背被人用手托住,只听见有些纷乱的呼吸声。

    “不许就这么…不告而别地跑了,好不好。”

    薛愈亲吻上她脖颈,那里有今未消的咬痕,那时候他咬牙切齿,不晓得该一些什么,如今也还是这样的期冀与请求。

    那时候徐颂宁并没作出回应,此刻她则心翼翼地偏过头,吻在他唇边。

    “不了。”

    终章

    徐颂宁走进敬平侯府的时候,她两个舅舅已经在哪里了。

    薛愈站在她身后,支撑着她,叫她不必全副身子用力,可以不把重心落在受伤的脚踝上。

    他自己也有些落魄,手臂上缠了绷带,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件,虽然鬓发依旧有些乱,但总比才出宫的时候看着体面。

    他重新变成粘人精,堂而皇之地去到哪里都要抓着她手指。

    徐颂宁很凶地指着里头躺着的敬平侯:“你不要惹我,不然里面就是你的下场。”

    着问他:“我是不是十分的大逆不道?”

    薛愈趁人不备的时候,低头极快地亲了她一下:“没。”他轻声笑:“你以为这事情是谁帮你遮掩的?”

    徐颂宁啊一声。

    她颇为讶异地看着薛侯爷,闷不吭声地把人握紧了些。

    两个人是一同进的徐顺元房里,里面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人齐刷刷看过来,挨得最近的是徐颂焕,她披麻戴孝,从前是为她母亲,不过很快就是为了父母两个人了。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她扯了扯唇角,嗓音嘶哑地喊:“阿姐。”

    徐勤淮站起来,为她嗓子解释一句:“…这段时日,都是二妹寸步不离照顾的父亲。”

    徐颂宁点一点头:“二妹妹辛苦了。”

    两个舅舅显然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颂宁瞥了一眼,轻咳一声。

    宋姨娘和薛愈都明白她意思,两三句话,就把屋子里的人各寻理由带了出去。一时之间,只剩下徐颂焕和沈家两个舅舅。

    徐颂宁站在这些人中间,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

    沈宴恼怒地开口:“阿怀,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是……”

    徐顺元原本已经没了清晰的意识,只偶尔惊呼几句没人听得明白的呓语,如今却因为回光返照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渐渐清省回来,眯着眼,定定看了看跟前的人:“大丫头?”

    然后他忽然轻呼一声,带着惊恐的语调:“还是阿蕴?”

    阿蕴,这样亲昵的称呼。

    沈宴差点就要挽起袖子捣他一下,被一侧的弟弟死死拉住。

    “是我。”

    徐颂宁低垂了眉眼:“是大丫头。”

    她语气从始至终都温和:“父亲怎么会看作母亲,是太想念她了,还是怎么样?”

    这样的话戳中了徐顺元记忆里隐痛的地方,他狰狞地痉挛两下,啊呀出几句沙哑的呼声,沈宴却早已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徐顺元,你个混账!”

    他和敬平侯其实是年少相交,同窗数载,因为这样的情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姻缘。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害妹落到这样的结果。

    “我父亲怎么是混账?”

    徐颂焕咳嗽一声,嘶哑地反驳:“他明明是个畜生。”

    徐顺元的眼倏忽瞪大了,似乎惊愕于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对自己的悖逆,哽着脖子费力地看过去,可对方的视线冷漠憎恶,低语如鬼魅:“父亲看着阿姐,会想到从前那位沈家夫人,看着我的时候,又有多少次想起了我母亲?”

    无数人的憎恶就这么围着他,看着他要辩驳,却又无话可。

    徐颂宁觉得有些恶心。

    她站起身来,一点点走出去。

    门外,薛愈正站在廊下等她。

    一半春光被遮去,另一半泼洒在他身上,他微微低眉,看见她的时候,下意识后撤一步,摊开手臂:“阿怀?”

    嗓音温和缱绻。

    他手里捏着纸信笺,徐颂宁问:“是什么事?”

    他懒散地笑了笑,一边伸手捞她,把她微微抱离地面,使她不必双脚触地,一边以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的语气缓缓开口:“陛下驾崩,三殿下登基。”

    这是很大的事情,但新帝登基的事情还是因为赵瑄瑜的伤暂时延期。

    徐顺元就在这段时间里没掀起什么风波地去世了,他在朝会里闹了大笑话,临终前脸面折尽,又被女儿和从前的大舅子狠狠追溯了前尘旧怨,最终死得与风光半点不相及,只剩下凄凉潦倒。

    知道消息的时候,徐颂宁脚踝伤处才好。

    薛愈没束冠,鬓发松散地靠着她,捏着几份辞呈比较自己措辞的温和程度:“死了?”

    徐颂宁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初,你为什么要瞒下我,不把我母亲的死和他有关的事告诉我?”

    “……”

    薛侯爷显然没料及这笔旧账会被猝不及防翻出,隔了很久才淡声:“徐颂宁,你以为只有你写了和离书么?”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的谋划出了差错,不能脱身,那么,凭着那和离书,至少你从此就是和我不相干的人,你父亲虽然混账,但为了一点面子,和我手里他的把柄,也会护着你,叫你不至于被我牵累至身死。”

    徐颂宁想起三婶的顾虑,也一点点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她是有所依靠的,至少不至于沦落至颠沛的境遇里,尽管她从不信一个人可以完全依靠另一个人,但他还是想努力把她护个周全。

    “那和离书呢?”徐大姑娘对此事颇为在意,微微前倾了身子,问。

    “呵。”薛愈咬牙切齿地也凑过来,恶狠狠亲她:“我烧成灰吃进去了,徐颂宁,你想都不要想,你若想和离,就痛快些,找阿清要一副药,把我毒倒了,直接算自己守寡就是了。”

    “……”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徐大姑娘慢吞吞,“你找周先生配了那毒药的解药,还威胁他不配给你,就不把阿清嫁给他。”

    薛侯爷:……

    “你还真想过要毒倒我么?”

    徐颂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低了头,很敷衍地吻了他一下。

    后者被安慰到了点子上,微微垂下手指,握住她脚踝:“这里还疼吗?”

    徐大姑娘盯着他看了片刻,闷声道:“你个色胚。”

    定安侯薛愈在新帝登基后不久就卸了大半的官职,但几个颇有实权的还是替新帝拿捏着,一直到贵妃生产。

    那一日没什么天降异象,只是个惠风和畅的天,在发动后的两个时辰,薛贵妃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这孩子被众人视作先帝的遗腹子,新帝也早有交代,自己身体不好,待这孩子长成了,就传位给他。

    至此,定安侯彻底卸了担子,安心做起自己的富贵闲人。

    这一位传闻里杀伐决断、表面和煦内里狠心,曾杀人到血积满了腿肚儿的人,后来再没深涉过朝政,一双手也没沾过血。

    倒是沾过胭脂,拈过春花。

    也被人无数次目睹过,与夫人牵着手,踏青游园,访遍山河。

    -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

    这篇文就在这里结尾啦,修修改改很多遍,最后还是写了这个版本出来,后续如果有番外的话,我会另开一本随笔堆在专栏里面。

    我所能描述的阿怀和薛侯爷的故事暂时就到这里啦,不算是终结,他们还会有故事和美好未来,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很感谢每一个喜欢过这篇文的读者,也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非常非常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