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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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关好友的终身幸福, 傅奕珩既然张口拜托了,张旭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再加上周傲暗地里拿全球限量版泰迪熊公仔贿赂他——那还有什么好的,这磕必须得认真唠啊。

    关于心理咨询师,一些人把这个职业看得很高大上,一对上眼话题就离不开解梦催眠读心术;一些人则把这个当神棍, 专业程度就比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多学了点理论知识;剩下的那部分,要么是同行, 要么病患,彼此拥抱的同时,我拿你当样本, 你把我当救命稻草, 共同学习, 一起进步。

    张旭看到干净整洁的魏燃, 第一印象是眼冷眉淡很是倨傲, 落座后左腿搭着右腿,不爱话。这让他有点担心,如果患者的倾诉欲望并不强烈,那这场咨询纯粹是浪费时间。

    “家属先回吧。”张旭在桌后冲傅奕珩微笑,“给我们一点时间。”

    “嗯,好,旭哥,我把他交给你了。”傅奕珩接收到眼神示意,捏了捏魏燃的手掌, 转身退出了房间。

    桌上,屏幕朝下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

    傅奕珩走回自己房间,盘腿坐进沙发,按下免提键将手机置于膝盖上,撑着额角倾听通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张旭始终保持着令人看起来很舒服的微笑,他时而微调那根橘黄色领带的位置,时而啜两口茶,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一派悠闲的模样。

    受他的影响,魏燃略微放松下来,这种放松是精神层面上的,因为他的坐姿从头到脚都维持着原样,几乎连目光的落脚处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注视着地板上的几何纹路。

    “出于礼貌,我想我们得聊点什么,魏先生。”傅奕珩听到张旭的声音破寂静,“尽管你看起来似乎对我颇为抵触。”

    继而补充:“唔,不是我,应该是所有的心理行业从业者,对吗?”

    魏燃紧抿着唇,抬头扫了他一眼。

    张旭立刻意会,笔尖在纸张上画了一个圆圈:“看来的确是这样,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起码给我一个机会辩解。”

    “你们没能治好我的母亲。”魏燃,“只会给她开一些吃不死但也好不了的处方药。”

    “首先,我不是心理医生,而是咨询师。前者会给你针吃药,后者主要负责心理疏导。”张旭解释道,“但在很多病例中,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除了病人的主观意志,药物辅助是必要的,严重的精神疾病会造成大脑结构的改变,这种情况下,单一的心理诊疗见效甚微,医生会酌情做出抉择,为了病人的人身安全,暂时牺牲掉病人的心情感知能力。”张旭陈述事实,又把那根鲜艳的领带从左往右调整,“不过你放心,我们还远远没走到那个地步。”

    魏燃一声不吭地听着,嘴角牵着一丝弧度,看起来很像是嘲讽。

    “至于魏先生的母亲,我深表遗憾。”张旭换上凝重的表情,“现代心理医学还处于起步与探索阶段,并不能发现并疗愈一切精神疾病,即使暂时病情稳定,不再出现症状,也不代表终生不会复发,因为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些别的因素,例如患者因病耻感不愿终身服药,或者突然暴露在强刺激的创伤事件中等等,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意外状况。”

    可能是觉得得过于冰冷,他的语气又温和下来:“但精神疾病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要每天按时按量服药,配合科学积极的治疗手段,90%的患者都能正常生活。”

    魏燃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你正常生活?”

    “是的。”张旭投以鼓励的眼神,“你可以爱你想爱的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对方。我想这就是今天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傅奕珩。

    魏燃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张旭知道他的第一步成功了。只有当心理咨询师与患者在初次诊疗时建立起联结,才有可能发展出往后的亲密感与信任,为疗程后得出良好效果下基础。

    接下来两人聊了些轻松的话题,魏燃似乎对傅奕珩的大学生活很感兴趣,张旭也乐得曝老友糗事,当到一本正经的傅老师刚踏入大学校园时被动漫社强行征收,后来这个社团办cos展,傅老师分到一条海尔兄弟的裤衩时脸都绿了,魏燃,居然,笑得很大声……

    傅奕珩很想人。

    两个都想。

    “你在大学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张旭问。

    “没有。”魏燃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我每天都忙着赚钱,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

    “其实不用那么用力赚钱不是吗?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但我总觉得时间不多了。”魏燃像是笑累了,长舒一口气,“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怎么,再不抓紧点好像一辈子就快到头了的感觉。”

    “唔,好像没有,可能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紧迫感的呢?”

    “什么时候啊……”魏燃蹙起眉头沉吟了很久,张旭一直微笑着耐心等待。

    “应该是从认识了傅奕珩开始。”魏燃梳理完毕,得出结论,“以前也穷,但从没觉得时间紧迫。傅奕珩的出现让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为了不失去他,我得加倍努力,虽然我觉得某一天他还是会离开。”

    “为什么觉得他会离开?他很爱你。”

    魏燃看起来有些落寞:“不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

    张旭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你听音乐吗?”

    “以前不怎么听。后来慢慢开始喜欢上几个乐队,不用问了,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后来?”

    “我妈去世之后。”

    “看来这是个转折点。”张旭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纷飞的鹅毛大雪,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现在,你能跟我你母亲的事吗?”

    “你想听什么?”魏燃抱起双臂。

    这是个防御姿势。

    显示话题触到了症结所在。

    张旭看了他一眼:“你能跟我讲什么?”

    另一个房间内,傅奕珩默默把自己蜷缩起来,胳膊抱紧双腿,耳朵竖起来。

    “如果是关于那场火灾的事。”魏燃很聪明,显然也明白对方想要听什么,“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那你能大致复述一遍当时的场景吗?”

    “可以。”魏燃放下搭着的腿,双肘撑着扶手往椅子边缘挪了挪。

    张旭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出来他有点紧张,同时,他也在尽力调节这种紧张,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冷静得体。

    “那天我去医院看她,她状态不太好,我怀疑她又擅自断药。嗯,她经常不肯吃药,就是你们医生常的病耻感,她认为自己没有病,是吃了药才得了神经病,所以一直都很抗拒服药。为此我跟她吵了很多架,大大的,数不清。”掌心里渗出黏湿的汗液,魏燃双手交握碾了碾,“我们吵得很厉害,我心情不好,具体为了什么事情心情不好我忘了,只记得我骂她自私,为了我和魏溪,哪怕是毒;药,她也该喝下去。”

    随后他捂着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我不该这么的。”

    “然后呢?”

    “然后,她突然冷静了下来,不摔东西也不骂人了。她她饿了,想吃曲奇饼干。就那种两块钱一包,很甜很廉价的圆圈饼干,她一直很喜欢吃那个。我就出去给她买。”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通她的电话。”魏燃倏地面色煞白,鬓角也被汗水濡湿。他像置身火炉,可室内的温度并不高,“之后就是大火,冒着黑烟的窗户,我冲进去,楼道里很多人,都在往外逃,他们拦着我。消防车来了,很高很高的云梯,水枪从窗户伸进去。我妈裹着窗帘,她还没死……”

    “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死?”

    “因为我就在那儿,我在她身边。”

    “可你刚刚你被人拦住了。”

    “我撞开了门。”椅子发出咯吱声,是魏燃控制不住双腿的颤抖,“她全身都是火,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我推开了她,我的天,我把她推开了,我本来是想救她的……”

    “魏燃……”

    魏燃突然情绪失控,从椅子里站起来,像是要模拟现场一般,他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她就像这样摔在地上,我听到脊椎折断的声音,嘎嘣一声,然后她一动不动,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那之后我眼前就时不时会出现那天的画面,火,焦尸,无法接通的手机提示音……”

    “是我杀了她!是我……”

    着,他蹭地站起,涣散的目光忽然找到了焦点,他的瞄准了角落里摆着的青铜鹿头,自自话:“你又来了?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好,好……”

    他往鹿头奔去,鹿头上那两只长而尖锐的鹿角如同某种致命的凶器。

    “嘘……嘘……冷静,魏燃!”张旭扑上来,按住他,同时伸手捞过桌上的手机,侧头用肩膀夹着,大声道,“傅奕珩,快过来……”

    没等他完,傅奕珩就从门外冲了进来,二话不伸手搂住目眦欲裂形态骇人的魏燃:“我在我在,魏燃,你还好吗?看看我。”

    他的出现有效地拉回了魏燃的神志,后者喘着粗气,瞪了傅奕珩半晌,终于脱力般滑坐到地上,他把脸深深嵌进傅奕珩的颈窝,努力嗅闻爱人的气息:“抱歉,我又失控了。”

    “你不需要道歉。”

    傅奕珩的心脏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痛,他跟张旭交换眼神,后者满脸歉意,然后摇了摇头。

    一顿安抚,傅奕珩搀着精疲力尽的魏燃回房睡觉,待他睡着了,出门透气。

    张旭在走廊上边看雪边等他,递来一杯热茶。

    “是我贸然了。”张旭道歉,“对于PTSD患者来,回忆创伤性事件,触碰应激源都是很危险的事,我应该慎重再慎重。”

    “PTSD?”

    “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听过。”

    “那再听我一遍吧。”张旭缓缓道,“我们常,精神疾病的诱因一般是基因给子弹上膛,环境扣下扳机。魏燃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躁郁症,这导致他本人的遗传体质对于精神类疾病有某种易感性,这是先天因素,至于是否真的起作用我们也不能轻易判断。但他的生长环境,如你所,显然是有很大问题的,这就增大了可能性,他比普通人具备较大的患病风险。”

    “再到创伤。创伤的基线是压倒性的情感和彻底的无助感。魏燃失去母亲的那一天,情感世界彻底崩塌,目睹火灾时的无能为力造成灭顶的无助感,这两个因素,使得创伤得以形成。”

    “你魏燃时常做噩梦,刚刚的问询中他也提到过分离性闪回,即创伤事件不断在脑海中重演。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强迫重复。源于他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回到“无能为力”的情境中,然后不择手段地尝试改变结果。但患者现实中并不情愿这么做,因为必须忍受巨大的痛苦,既然结果无法改变,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失去。”

    傅奕珩捏紧了拳头,声带颤抖:“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墙,怎么也走不出去。”张旭的声音莫名有点机械感,兴许是平时跟病患家属解释得多了,麻木了,“同时,在他身上还存在回避和对创伤事件一部分细节的选择性遗忘,以及你刚刚也听到了,他对未来甚至于对你们之间的感情都不抱期待,这是一种很糟糕的负性认知,不排除是创伤性事件后的性格转变。这些典型症状加起来,基本可以确诊为PTSD。”

    傅奕珩抱着热烫的陶瓷杯,心里一咯噔,不上来具体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就像镇日惶惶的病人总算确诊了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所幸,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疑难杂症,只要能确诊,总有治疗方法。

    “先别急着松口气。”张旭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目前我怀疑他是C—PTSD,plex 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2.0版本。”

    “怎么?”傅奕珩的心脏又提了回去。

    “他出现了幻觉。”张旭,“这是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篝火晚会那天,失联加上大火,使他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他往火里走,则是因为他看见了在火里挣扎求救的母亲,刚刚也是……”

    “你他看见了什么?”傅奕珩没听完,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张旭扶住他:“你得坚强。”

    “你让我缓缓。”傅奕珩无力支撑,还是蹲下来,他把里面茶水泼出去一半的杯子轻轻搁在地上,几次深呼吸把泪水憋回去后,才抬起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继续,我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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