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诳语提耶终是反手合掌,主动将她的手……

A+A-

    人群顿时有些乱起来,监斩官长鞭当空一挥,响彻半里,顿时几十名侍卫散出刑台,朝着箭矢的方向速速排摸而去。

    百姓们畏惧,立刻自发散开了道,静立着不敢稍动乱语,唯恐被当作凶徒给捉拿了。

    监斩官是个武人,正要领队一同去搜捕,看见江蛮神色惊惧茫然,像是吓呆了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他晓得轻重,抱拳只请她先行离去。

    仓惶间,江蛮反应过来,忽的捂了心口,破夸张得哎呀了声:“疼!啊啊啊!怎的突然间心口如此之疼!”一边叫着,一边也顾不得什么,一屁股歪倒在地。

    别瞧她生相稚气乖巧,演起戏来竟学了个十足,比那真的发病的还要像些。

    果然,监斩官犹豫驻足,纠结万分地望了地上一眼。

    “糟了,这位大人……叔叔,我把日常吃的药忘在了家里。”

    怕他不信,江蛮又加了把力,语意艰难极像是呼吸都困难的模样。

    人群中,已经有心软的妇人婶子在窃窃私语。瞧她那面色着实不对,监斩官衡量轻重,知道自己实在担不起这一头的责任,忙对一人喝道:“速去那方向的茶楼客舍查问,留四个人,快寻个软轿来。还有你,速请街尾的大夫过来。”

    除开送病人请大夫的,还得留十余人尽快清出条出南市的道路。约莫三十余侍卫,就这么被分作了三批。最后只有二十人不到,去封锁查问箭矢过来的方向。

    盏茶的功夫,大夫被请了过来。搭了下江蛮的脉,分明毫无异处,可观她衣饰模样和周围的阵仗,大夫只得鼓捣了几句,只药丸配起来麻烦。

    这档口,赵七挪出了驴车,过来瞧见情况,吓了一跳,就要用驴车快快把她带去好些的医馆。

    江蛮忙推不认识,两个侍卫便动了手极凶恶地将老赵头赶开了去。她心里头愧疚,神色间也就露了破绽来。好在软轿此时也寻来了,监斩官虽是猜着了些门道,怕惹出大事来,也还是陪着一路护送了她回府。

    回了公主府,江蛮的模样实在时候吓坏了众人。

    堕马髻没了,褙子上、鞋底黑褐色的泥血点子混着。最吓人的,还是那条浅色的十二破裙,她当时情急一屁股坐了下去,都未留意到是直接坐在了血潭子里了。

    “好好的,就去鸿胪坊接人,到别院听琴的。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弄成了这样?!”韶光急起来,言辞无状,忽的想着什么,朝院外看了看,拔高声音问,“道岳法师……梅儿,去留住那僧!咱公主不晓事贪玩,他怎么不知道护着!”

    “姑姑,同他无关。”回了府,江蛮还是定不下神,话间依然是心有余悸,“方才……方才我,我在南市,瞧见荣庆死了。”

    见她眼底惊恐,紧紧捏着自己衣袖,韶光拍拍她背,为她解下一身的血衣。

    “什么荣庆死了?哪个荣庆?你去南市刑场了!”

    “哎呀姑姑!就是太宦阿公新近提拔的那个啊。”

    韶光自是知道宫里的事,可她万万想不到此事会同个和尚有关联,只以为是公主寻新鲜,跑去刑场瞧热闹。一边换衣,也就忍不住叠声反复地数落心疼。

    分明是个无辜的寺人掉了脑袋,可她却心里眼里,只有自家养大的公主受了惊吓。啰嗦得恨不能将那掉脑袋的可怜人也一并拖出来怪罪。

    江蛮不理她,草草擦了手脚脸面,她强自定下心神,等问及那个监斩的七品官还候着,她当即拿定主意,扶了侍女出去话。

    在花厅里,江蛮挥退众人,三言两语认下了劫法场的事。并要立刻进宫面圣,同贵妃明今日他的护驾有功,还要好好问问阿耶,为何背着自己杀太宦身边的人。

    言语间,做足了同那被处死的宦官荣庆的情谊,并暗示他即便捉拿到了放箭之人,也最多关几日,就自想个法子放了。

    “这位叔叔,本公主的话,你可曾都记明白了。”

    “殿下放心,臣一个字都不敢轻忘。”

    送走了人,江蛮暂松了口气,庆幸这回监斩的只是个七品寒门武将,且还算是个会变通之人。口干舌燥地牛饮了一大杯水,她起身,压下满世界去寻提耶的心思,又唤道:“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到了宫里,她自是又撒娇撒痴得闹了回,质问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物件,补上也就是了,如何竟要到杀人的地步。

    听侄女竟玩去了南市刑场,莲贵妃一言不发,当下凤眸如箭,就要处置韶光等人。转念一想上回江蛮以自戕相逼时的话,许绮莲倒是压下乱杀人的心思,只是狠狠斥责了韶光两句。

    而景明帝,见姑娘瞪圆了眼,指着自己鼻子,控诉他个一国之君,不该杀个寺人。他不但未动怒,反倒是联想到近来几个皇子角力的恶心事,哈哈笑了句,只:“倘若承乾他们都学学蛮儿,那朕也少繁忙许多啊。”

    这话一出,江蛮自是听不大明白,只清楚刑场上的事应是揭过去了。当即松了口气,泪眼汪汪地大着胆子撞在皇帝身前。见阿耶果不像及笄前那样坚决回避,一股忧烦怀念上涌,瞧着生父宽厚和蔼的圆脸,她猛地埋头去他肩上,鼻涕眼泪尽数蹭在了龙袍上。

    血浓于水,景明帝淡了笑意,难得心底一暖,还没回过神,罪魁祸首就拐着腿一溜烟出了大殿。

    江蛮事情都作毕,出了殿门收起泪,忙跨上马朝光禄坊而去,神情难得的肃然踌躇。

    在她身后,莲贵妃瞥了眼皇帝,悠悠丢下句:“承乾是太子,学蛮儿什么?不学无术,一团孩子气,还是……心无算计,什么都拱手让人?”

    .

    今冬菖都城的头一场雪,细细密密得下了两个多时辰,快要日落时分,当江蛮策马到了光禄坊时,天上云层愈发厚重,雪片成了肉眼可见的鹅毛大。

    她下马紧走两步,又立刻放慢了,回头讪笑:“姑姑,不然您先回去,蛮儿想多留会儿。”

    方才害她们被贵妃责备,江蛮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此刻忧心如焚,还是不好带着她们。

    原以为韶光这回定是不肯的,却见她只是嗔怪着提醒了句,替她拢了拢带兜帽的裘袍,还是带着人听令自回了。

    转过身去,江蛮忧而蹙眉,也不知他有没有被捉……

    到院外头时,她惊喜地发现,院门未曾上锁。

    拐着腿忙忙地朝里头跑,雪落无声,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在跨进内院后,江蛮扶着廊柱停了下来。

    连一只受伤的鸟雀,他都会那么温柔地抱起来治伤。而杀、盗、淫、妄、酒,五戒中,又以杀戒最重。一旦破了,在某些部派来,便是波罗夷重罪,是注定不得解脱,永无再轮回的可能了。

    那提耶现下,又该如何自处。

    不对,他也不算破了杀戒,当时若没那两箭,刑场上的人可是要受尽痛楚才死的了的。

    西厢的书屋里一灯如豆,从窗纸上透出温暖氤氲的光亮。江蛮抬脚,想着一会儿总要好好开导询问番。

    她正要去推门,门就从里头开了。提耶一身常服,背着屋内的光线,侧身恭敬:“外头雪冷天寒,公主快进来吧。”

    “你、你没事吧……”几上的三菜一汤和桌边的炭盆让她顿住了安慰的话。

    那三个菜虽都是家常菜,可中间竟有道炙肉。而炭盆,本也是屋里没有的东西。

    “料想公主会来,就置了些寻常饭菜。”他面色丝毫无异,依然是一贯的冷峻温雅,全然不像是破了波罗夷重戒后该有的样子。

    见江蛮怯怯地偷瞧自己,他伸手作了个相请的动作。

    相对落座后,她脑子里还都是午时的场面,虽然的确是饿极了,捏了筷子却只是夹两道素菜去吃。

    炭盆就摆在她身侧,却依然冷得厉害。

    “公主心中有疑,不妨问出来。”提耶抬眼去看她,忽的一笑,竟朝那道炙肉伸去了筷子。

    江蛮被这一笑晃傻了眼,暗道人家的‘灯下看美人’果然不假。男人周身上下,萦绕着淡然出世的沉静,那深刻的眉目,温润唇线,就好像已然历经世间所有,虽是自无悲喜,却依然慈眼众生,护佑众生。

    她晃晃脑袋,忙提筷夹上了对方的筷子。他是乘部众,可并不食荤腥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如何突然就要吃肉了?

    “这里的炙肉不大好吃,额,明儿再吃好的。”

    听了这话,提耶笑意渐淡,倒是没有坚持,从她手下抽出了筷子,转向另一道素菜。

    江蛮垂首盯着那盘红褐色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炙肉,他都已然还了俗,数月内父皇就会赐婚,不是该她劝着他吃荤腥?

    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他要吃那炙肉时,她心里头莫名不安,就是觉得他并不像表面这样平和。

    “提耶,你去宫中……”话到一半,江蛮起身,绕开几,索性站在了他跟前。

    一坐一立,她微微俯视着,又探了头过去,柔软唇畔离他耳朵仅有半寸:“你会不会要伤我阿耶?”

    离的实在是太近了,温热好闻的气息涌入鼻尖,他略偏了头,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是一个粟特商人,以八百金要一只前代四足铜鼎。贫僧又听闻家乡闹了蝗灾,而统领诸国的龟兹王却不理百姓死活,出此下策,才想劫走铜鼎,以资家乡百姓。此事却是该入刑的大恶,若公主上奏,我也理应伏法。”

    叙述这场惊险的行窃,他始终面无波澜,缓缓而述。将对武备图的觊觎轻描淡写得成是以金银铜鼎资救百姓,实则朅末旧部守了处秘密银矿,钱粮上从没有缺过。

    掌心传来微凉触感,一只绵软厚实的手握了上来。

    “我如何会上奏?!”江蛮听得只是为了八百金,当即感叹异常,上前拉过他的手,“你早些对我嘛,八百金虽是不少,可我凑凑也还能有的。为了这点银子!……”想就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却怕伤他心,只改口又:“往后再有这事,就告诉我,我来想法,可万万不好再如此了。”

    许多郡县一年都未必有八百金,可江蛮却毫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公主府一年的年例,阖府上下的用度,大概也就是二三百金了。

    可她听了他只是需要钱财,竟然庆幸到这般地步,只是为了他不再以身犯险,其他的事,她都毫不在乎。

    热度从他掌心渐渐传了过去,提耶终是反手合掌,主动将她的手握住了。

    她的手本就偏些,又是个肉掌,此时被他温热手掌所覆,几乎连指甲尖都被包了进去。而提耶的手骨节分明,清瘦阔大。乍一看,简直就像是握了个孩童的手。

    不带一丝欲念的,他抬眼认真地瞧她。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在灯火下泛着清亮如玉石般的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