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会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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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上辈子不同,这次邵学凡对傅延的看管很严格。

    最开始的一年半里,柳若松完全见不到对方,他的权限不够,就算到了三楼也会被劝返。

    所以后来,柳若松渐渐学会了逼着自己去直面傅延样本下的研究成果,他开始插手核心研究。只有这样,为了定期观察“样本”的状态,邵学凡才会准许他每三个月去见傅延一次,每次停留一时。

    柳若松跟邵学凡的研究方向不一样,邵学凡放弃了B-92的大部分思路,想要抄个近路,通过傅延身上的特殊基因找到病毒感染和变异的锚点,然后反向溯源。但柳若松依旧执着于对原始毒株进行分解,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延续之前的研究思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想要开拓出一个完全不需要傅延的道路。

    但这并不容易,他经常陷入困境,仿佛线索栏里总是缺失一个重要线索,所以一切都连不上线。

    柳若松心里知道,这个正确线索应该在乔·艾登手里,但他们因为失去了那部分信息来源,所以只找到了替代线索——就是傅延。

    这三个月的期限实际上能准时兑现的次数不多,因为傅延要“配合”邵学凡的实验,所以能不能见到他,要全看他当时的状态如何。

    有过好几次,柳若松提交了会面申请,但因为当时傅延正处于代谢病毒的高危期,所以他只能被迫继续等。

    他跟傅延之间只隔着一道天花板,却像是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好在傅延时不时会给柳若松带几张纸条下来——他并不是在楼上坐牢,一些基础的生活用品应用没有障碍,所以状态好的时候,他会给柳若松写信,然后交托给实验人员带下来。

    他大多时候的都是写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让柳若松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什么的。

    除了第一次见面外,之后几次柳若松都把自己调整得很好。他几乎不在傅延面前流露出痛苦和不舍来,也从不谈论自己过得如何,只外面的消息怎么样。

    每次会面的一时被他私用成闲聊时间,记录数据的记事本被随手放在门前的消毒柜上,从进去到出来都是空白一片。

    “这样不好吧。”傅延弯着眼睛朝他笑:“邵学凡会看监控的。”

    “让他看去吧。”柳若松勾过凳子坐在他旁边,大咧咧地解开束缚带,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握在掌心搓了搓:“除非原则问题,否则他现在也不是很敢惹我。”

    相比起邵学凡这种专业大拿,柳若松无论是经验还是天赋都比不过对方,甚至于,在生化领域里,柳若松也不是非常拔尖的天赋型学生。

    但好在他比邵学凡多活了三辈子,几辈子的信息量加起来,让他勉勉强强能跟上对方的脚步,在一言堂的实验楼里渐渐挣出了自己的一点话语权。

    “这么厉害?”傅延:“那就好,我还担心他在外面欺负你。”

    “不会的。”柳若松冲他笑了笑,道:“外面没人能欺负我。”

    傅延的手背到臂上一片青白色,肌肉僵硬,暂时还没法弯,显然是还在感染期。柳若松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接着低头的动作掩过了自己的眼神。

    最开始,傅延不太愿意让柳若松见到自己这幅样子——他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怕柳若松见到伤心。

    但后来渐渐的,他也就释然了,反正柳若松见不到他会更难受。

    “这次……怎么时间这么长?”柳若松低声问:“三个多月了,还没清除干净?”

    “我也不知道。”傅延陷在漫长的低烧里,脑子转得不如以前快,不上几句话就觉得累:“可能是最近体质不太好。”

    柳若松眸色暗了暗,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攥着傅延的手微微发紧。

    傅延轻轻嘶了一声,柳若松才反应过来,紧忙放开他。

    “疼?”柳若松问。

    “还好。”傅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细胞在忙着跟病毒抗争的缘故,寻常丧尸没有痛觉和感官,但傅延反倒比从前还敏感一点。

    “好,我不碰你了。”柳若松把他的手放回原处,隔着被子拍拍:“累了就睡会儿。”

    傅延还想跟他会儿话,但连绵不断的低烧确实磨掉了他的大部分精神,他眼皮架地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抗住睡意。

    柳若松在他身边守了一会儿,确定他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观察室。

    观察室的门在身后合上,柳若松捏着空白的记录本,靠在冰凉的玻璃墙面上,长长地吸了口气。

    ……傅延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

    最开始他的身体消灭病毒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后来,他的身体大概是渐渐习惯了丧尸病毒,所以恢复速度越来越快,就算邵学凡后来用上了加强版的病毒,他的复原时间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

    可最近这个时间越来越长了。

    柳若松心里渐渐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有预感,知道傅延已经快到极限了。

    柳若松心里明白,迟早有一天,傅延的身体会没办法承载病毒,他会像艾琳一样真正变成一个丧尸,跟外面的普通丧尸没有两样。

    他不好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一边觉得那一天早点来也好,否则这么消磨下去,人都磨废了。可另一边,他又控制不住地为彻底失去傅延而感到恐慌。

    柳若松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苛刻地在脑子里演练那天到来的场景。

    ——他要先习惯这个,做足心理准备,只有这样,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才能从容地面对傅延。

    但柳若松没想到,世事无常,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结局也可能跟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天之后,他一直自我洗脑一样地演习最坏的场景,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好试图让自己更自然地接受这件事。

    他甚至给自己规划了一个阶段,试图让自己慢慢“脱敏”。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之后再没见到傅延。

    在那次见面后的三个月,柳若松照常递交申请,可这次邵学凡拒绝了他的要求,并提高了警戒等级。

    柳若松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傅延的身体状态彻底失控了。

    具体是怎么个“失控”法,柳若松不得而知。关于傅延的事情是实验楼的一级机密,没有邵学凡的公开,谁也不能跟他更细节的东西。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傅延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暴起伤人——否则邵学凡不会一天三遍地往楼上跑。

    柳若松悬着心,他还记得自己那个苛刻的重启条件,现在不怕傅延变成丧尸彻底死亡,只怕他自己看不到,就没法再次重来。

    他辗转反侧地想了两个晚上,最后咬咬牙,给邵学凡递上一份申请。只如果傅延有一天牺牲,麻烦请他去收尸。

    这条申请送上去之后石沉大海,柳若松本以为邵学凡懒得理这种儿女情长,谁知在两个月之后的某天里,邵学凡身边的秘书忽然跑来找他,请他去会议室开个会。

    邵学凡从来没主动找他要商量什么,柳若松几乎当时就明白了什么,手一抖,碎了一枚试管。

    “柳工?”秘书问。

    “好……好,就来。”柳若松回过神,连忙:“马上。”

    柳若松本以为,邵学凡是叫他去“收尸”或者什么,可没想到推开会议室大门,会议桌左右却还两边站着不少人。

    军区现任的“一号”坐在正中间,邵学凡带着团队坐在会议桌一侧,另一侧是几个其他项目的研究人员,以及医疗部分的负责人。

    “你来得正好,柳。”西装男人冲他做了个手势,道:“我们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你的意见比较重要。”

    柳若松茫然而疑惑地拧起眉头,门边的研究员自动向两边分开,给柳若松让了一条路出来。

    “今天没别的问题。”邵学凡开口道:“主要是研究‘二号’的处理情况。”

    “……什么处理?”柳若松问。

    “他失去了研究价值。”邵学凡:“简而言之,就是报废了。”

    邵学凡身边一个学生走上前来,将一份封装的文件隔着桌子推到柳若松面前,柳若松警惕地看了对方几眼,伸手抽出了里面的报告。

    他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内容,浑身的血差点冻住。

    报告里是傅延最近几个月来的身体状况——他身体里的“特效药”似乎终于在这种漫长的消磨里消耗殆尽了,在上一次实验中,没有完全代谢病毒。

    邵学凡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包括用更加高级的变异病毒刺激,以及配合一定的医疗手段等,都没能让傅延的基因回溯到最初的样子。

    所以在那之后,他们又着重观察了一段时间,终于遗憾地发现,傅延的基因不再有所变化,已经失去了作为活性样本的价值。

    “……所以呢。”柳若松:“你们要处理他?”

    “他的危险性极高。”邵学凡:“通俗来,他就是个大型的病毒培养皿,病毒每一次进入他的身体,都会变成更刁钻的变异株。你知道他有过多少次实验,你就知道他的基因里的病毒有多恐怖。”

    “那还不是你造的孽!”柳若松一把将文件夹摔到邵学凡面前,愤怒道:“那都是你进去的!”

    “就算你这么,也不能改变他高危的事实。”邵学凡面不改色地:“你应该知道,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病毒泄露,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何况废弃医疗物处理是天经地义的,我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废弃医疗物?”柳若松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丧尸样本怎么处理,他就怎么处理。”邵学凡。

    “你做梦。”柳若松咬着牙:“除非我死了。”

    实验楼除了傅延之外,还有许多普通丧尸,这些丧尸大多是用来采集其他动态样本和进行药物实验的。实验楼不会将实验过后的丧尸放归原处,而是会中世纪的欧洲对付烈性传染病一样,采取“无害化处理”。

    “你冷静一点。”邵学凡比了个手势,道:“长痛不如短痛,而且他现在是没有攻击性,但是谁能保证他一直没有,你能负的了这个责吗?”

    “可他是人!”柳若松忍无可忍地道:“只要他有理智!不管变成怎么样他都是人!就算他高危,你要杀他,我也不能让你用这种方法。”

    “培养皿是杀不死的。”邵学凡近乎冷酷地告诉他:“我们在‘一号’身上已经吃过亏了,他们看起来丧尸化了,但破坏脑干又无法杀死他们。同时,因为丧尸病毒的原因,破坏心脏、动脉等地方也不会让他们丧命。所以要么按照丧尸的方法处理;要么,我只能把他细致地解剖分割,才能保证他彻底死去——你是想选后者吗?”

    柳若松不过他,猛地转头看向上首的西装男人,眼神如刀:“领导,你不会也觉得这么没人性的事是天经地义的吧。”

    “我保持中立态度。”西装男人不咸不淡地:“在你来之前,桌上的两方人已经因为这个问题吵过一架了——反对者的理由跟你一样。怎么呢,邵老有他的道理,但方法确实有些残忍,所以我们叫你来商量一下,毕竟你是二号的家属。”

    “我不同意。”柳若松。

    邵学凡还想劝他:“别意气用事——”

    “我不想看着我爱人被活活烧死,这叫意气用事?”柳若松口不择言:“你有能耐倒是去先大义灭亲啊,我记得新型药剂还缺实验者,你看邵秋怎么样?”

    邵学凡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我不可能同意。”柳若松咬着牙,死死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不想露怯:“他要是丧尸化了,我没别的法——但只要他还有理智,他还认识我,那他就是人,不是什么狗屁废弃医疗物。”

    柳若松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一句话都不想多,只想逃出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可他刚刚转身,就被邵学凡叫住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二号自己呢。”邵学凡。

    柳若松霎时间浑身冰凉。

    他转过头,邵学凡用手支着桌子站起来,直视着柳若松,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你还是见过二号再做决定——我可以给你十分钟的探视时间。”

    柳若松缓缓后退了两步,他定定地看了邵学凡一会儿,随即一言不发地转头跑出了门。

    邵学凡目送他跑出去,紧接着拿过桌上的对讲,让三楼的警卫给他准备隔离服。

    柳若松最初还不解其意,直到进了门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傅延的状态比他想象得差得多。

    柳若松从来没见过那么傅延惨烈的场面,他只隔着玻璃看了对方一眼,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已经死过了一次。

    观察室内,傅延难得醒着——或者“醒着”也不尽然,他只是睁着眼睛而已。

    他浑身赤裸地躺在束缚床上,只有腰腹间横盖了一条薄毯。裸露在外面的肢体又青又紫,活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

    柳若松艰难地挪着步子走进门,离近了才发现,傅延柔软的侧颈皮肤已经开始腐烂,露出一个拳头大的伤口,淤黑的血从里面渗出来,一点点顺着床沿滴在地上。

    他就是这么眼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的吗,柳若松忽然想。

    他丧尸化的比例大到离谱,除了肢体外,连一只眼珠都浑浊不堪,泛黄发白,瞳光涣散,浑身上下只剩下右边肩膀处巴掌大的一点地方还是活人的皮肤颜色。

    柳若松一口气吸得断断续续,只觉得胸口生疼。

    他离得近了,傅延才后知后觉地看见他。他不出话,本能地不想让柳若松看见他现在的模样,眼神下意识向下一瞥,避开了柳若松的目光。

    这是傅延这辈子第一次逃避,柳若松心都要碎了。

    他只当没看见傅延的躲避,勉强冲他笑了笑,坐在了他床边,双手撑在床头,靠近了对方。

    “他们……他们来问我的意见了,邵学凡要按处理丧尸的方法处理你。”柳若松:“哥,你想不想活着。你要是想活着,我拼了命也能救你。”

    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坚持,傅延想。

    可是他真的好像已经到极限了。

    傅延想,最起码,如果他看起来没有这么不堪,他不定还是能咬着牙坚持下去。但现在这种毫无尊严的日子延续下去,对柳若松其实也是一种折磨。

    他想对不起,他没能做到自己答应的事,可因为喉咙僵化的原因,他什么都不出来。

    柳若松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在沉默中知晓了傅延的答案。

    “好。”柳若松忽然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傅延的脸,轻声道:“前二十几年里,不管我怎么任性你都愿意惯着我,那这次换我了。”

    柳若松着俯下身去,先亲了亲傅延完好的那侧肩膀,然后凑过去,吻住了傅延已经丧尸化的那只眼睛。

    傅延的睫毛颤了颤,然后低垂下去,腐烂的血腥味道弥漫开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柳若松站起身,弯下腰将傅延横抱了起来。

    “我不想……不想假手于人。”柳若松:“他们会像处理废弃物一样处理你,我不想这样。”

    “我亲自送你。”柳若松。

    人好像一旦崩溃到了极致,哭和愤怒都成了没用的情绪,柳若松搂紧了傅延,只觉得眼眶发涩,眼泪这种东西好像从他身体里消失了。

    丧尸集中处理的地点离实验楼不远,是原本军区自供暖的备用锅炉房改装的。

    邵学凡好像早猜到柳若松会这么选,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严密的安保,连处理点都清了场,只留下几个工作人员。

    柳若松一直把傅延抱到了门口才放下他,末了还给他理了理垂落的额发。

    “……一会儿见?”柳若松。

    傅延缓缓地眨了下眼。

    柳若松勉强冲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点笑来。

    钢制床推进柳若松的视觉盲区,灼烫的温度烘烤得整座建筑都熊熊发热,柳若松就站在焚化炉外面,安安静静地看着。

    柳若松知道,他一定很疼。

    但大约是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傅延一声都没有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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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章我的半条命也没了【安详.jpg】这是最惨的一次重启了!之后就没有这么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