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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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

    江府的地牢在夜色中透着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戴面具的人走到地牢门口,拿出腰牌在守卫眼前晃了晃,道:“奉少主之命问几句话。”

    守卫根本没看清腰牌上的字, 但看那腰牌通体全黑,上面以朱砂镌刻, 就知来人是少主江敛之的贴身暗卫,而这些暗卫都是江家培养出的佼佼者, 看眼前之人身量还是个少年, 想必是从就跟着少主,地位不凡。

    贴身暗卫执行主人的命令时往往不以真面目示人, 多戴面具, 守卫不疑有假, 躬身见礼, 放他进去了。

    沿着地牢幽暗的过道行走,两旁的火把时而烧成哔啵轻响,在寂静中更添诡谲,江遥表面上镇定自若, 实则心脏狂跳, 双手浸透了汗水。

    到了地牢中间宽敞的空地,那里还放着一个铁笼子, 几根铁索掉在地上,在火把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凝结的血迹, 地上也淌了一大滩血, 还没有人清洗,血腥味扑鼻而来, 刺得人有些作呕。

    一个时辰前, 这里刚经历过一场残忍而血腥的狂欢。

    今日是江府的主人寿宴, 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前来赴宴,就连宫中都派人来送了贺礼。

    平昭侯手握京营兵权,忙于京师戍卫,无暇前来,平昭侯府是派了侯爷萧吟来赴宴。

    从前江遥就远远地见过萧吟很多次,每一次他都躲在暗处,而萧吟却永远是京城这些贵族公子的中心,他看过萧吟在猎场上例无虚发,也看过萧吟在跑马场纵马飞驰,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侯爷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成天跑来跳去不知消停,还喜欢做恶作剧与人玩闹,全然不知安静是何物。

    那些贵族公子总会半真半假地恭维着萧吟,不吝惜夸赞之言,而萧吟也不知谦逊,向来一一应下,似乎在他自己心里,他就是这般厉害,就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又狂又傲。

    只是从前隔得远,江遥并没有怎么看清过萧吟的脸,直到今日白天,他才那么近地看见了萧吟。

    白袍上是汹涌翻腾的浪潮,眉眼的笑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无论是谁,都会看得挪不开眼。

    他今天犯了大错差点要被少主处死,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外人见了向来冷漠,贵族们不会在意一个暗卫的生死,还是别人自家的暗卫,杀了就杀了,没有必要插手人家的家务事,只有萧吟会管这样的闲事。

    是萧吟救了他,都救命之恩是要好好报答的,他看着眼前的铁笼子,悲伤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

    今日的宴席表面上是寿宴,其实暗地里江家早就与太尉、白家以及其他野心勃勃之人勾连,要将平昭侯府置于死地,而他们敢在京城动手,背后实则更是得了宫中的授意,萧家手上的兵权太诱人也太危险,赶尽杀绝才是上策。

    故而宴席进行到一半,外面就传来消息京营兵马哗变,平昭侯中了一箭回了府,哗变的军队却还不放过,正杀向平昭侯府。

    萧吟闻言色变,立马拿起脚边的剑,步履匆匆就要赶回侯府,然而江家根本不可能会给他生路,四面八方都是暗卫,堵住了他所有去路。

    宾客们一半早就知道今日之事,岿然不动,另一半见到此情此景,不明白的也明白了,面对江家的天罗地网,也都识趣地端坐原位,只有萧吟一人一剑面对这场血战。

    江遥那时就在很近的地方,他不属于这次任务,他的任务是保护江敛之而已,因而他躲在树上不敢动,几次按住剑柄却始终没有下去。

    人太多了,就算他冲出去,他也救不走萧吟的,只会和萧吟一起死。

    看萧吟的动作有几分滞涩,想必萧吟的饭菜里被人下了点药,江敛之面上冷笑,那药约摸是他让人下的。

    江敛之是很爱出风头也很嚣张的人,但有萧吟在的时候,风头往往会被抢走,因而时候他就很讨厌萧吟,今日是他一步步强留萧吟在江府,中途萧吟想要离开,都是他出面挽留,还给萧吟下了药。

    这场血战的结果毫无悬念,萧吟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不肯束手就擒,眼中充血,狠厉的目光倒是让人有些心悸,他大概也猜到了今日的布局,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冷声问江敛之:“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就在这时走来一个人,向众人禀报哗变的叛军一把火烧了平昭侯府,府中三百多口人无一人有幸逃脱。

    而那所谓的叛军,是平昭侯平日里最信任的副将,在场之人谁会不明白,这是要一一剪除萧家的势力,尤其是在军中的亲信,让萧家再无翻身之日。

    萧吟擦去嘴角的血迹,忽而笑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后抬剑就要往自己心口扎,身边的暗卫早有准备,一剑挑飞他手中剑,上前将他擒住。

    江遥在树上无声地流泪,除了哭,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极力告诫自己镇定之后,脑中已有了大胆的想法。

    他要救萧吟,即使付出性命也要救萧吟。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重物狠狠敲碎,只有一个念头还存续,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大胆,不管不顾,他不能看着萧吟死。

    可是明明他今天才和萧吟了几句话而已,他们本该就是陌路之人,素昧平生。

    那样疯狂的念头如毒草滋长,侵蚀了他所有理智,他只知道自己不去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日日活在痛苦愧疚之中。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多年,只有萧吟一个人会在意一个身份卑贱的暗卫,会对着他露出温暖的笑容,就像对着其他每一个人,仿佛他也是一个可以被值得尊重可以拥有人世间所有善意的寻常人。

    江敛之没有当场杀了萧吟就是存着折磨的心思,他邀请所有宾客去地牢里观看这个残忍的节目。

    白袍少年像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样被吊在笼子里,他们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他,用尖细的竹签子钉进他身体的关节,拿出尖刀要去割断他的筋脉,让他做一个废人在笼子里如畜生一般苟延残喘。

    围观的人有冷漠,有兴奋,有嘲讽,却没有同情与不忍,所有人都像怪物,都像地狱里的鬼,令人恶心也令人恐惧,他们为了权力杀光了萧吟的家人,还要将萧吟折磨至死,给他们带来无上的快感。

    江敛之隐在人群后的阴影中漠然地看着,眼中也闪着嗜血的欲望,江遥闪身靠近,跪在他身前,声音轻颤道:“少主,属下求您放过他……”

    “他前面给你求情,你要报答他?”江敛之现在心情极好,都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恶言相向,“我倒是可以不杀他,但太尉和宫里那位都不会放过他的,要挑断他的手足筋也是那两位的意思,就是以免他侥幸活下来还能染指兵权。”

    江遥不住地给江敛之磕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耳边却炸开一声萧吟的惨叫,他倏然回头,看到那把尖刀很慢很慢地切割萧吟的筋脉,萧吟痛苦地哭喊着,挣动着手上的锁链,如可笑的困兽,俱是徒劳。

    “不要,不要……”江遥泪流满面,摇着头就要冲上去,两个暗卫紧紧锁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拽,“不要伤害他……不要……”

    萧吟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江遥起初还能听得分明,像有一个鼓槌在敲击着他的耳膜,将他所有心神都震碎得四分五裂,到了后来,可能是真的已经肝胆俱裂,连声音都听不太清了,那一声声的惨叫仿佛远在天边,但却不消失,如影随形地缠着他。

    他是被人拖出去的,与他相熟的暗卫他气血逆行吐血了。

    这场寿宴终于结束了,人群散去,一切都如同平昭侯府化为的灰烬,寂静无声。

    江遥今夜不用值夜,有一部分暗卫去看守地牢了,而这也不是他的活儿,他得知萧吟还没死,只是被关在地牢,更是无法入眠,索性大胆地趁着夜色去了地牢,就算不能救出萧吟,去看一眼总是好的。

    走到地牢尽头,封闭的囚室里有个人躺在地上,四肢的铁链延伸出去锁在墙角,只有头顶上有一个窗,清淡的月光洒落进来,映出那人苍白的面色,全身血肉模糊,手腕和脚踝还在渗着血。

    江遥在面具后面忍下泪意,对着看守的暗卫出示了腰牌,和之前的辞一样,来问几句话。

    那些暗卫没什么,放他进去了,他把囚室的门关上,跑过去探了探萧吟的鼻息,确信还有气儿,赶忙取出怀里的药瓶,这是阿煊之前给他的,但他很少会用,里面的药粉还是满当当的。

    他颤抖着手去捧萧吟的手腕,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断裂的筋脉,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洒药粉时却还记得要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萧吟。

    萧吟在昏迷中似是感受到了疼痛,动了两下,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爹,娘……不要丢下我……”

    江遥眼中泪水更多了,擦了擦眼泪才能看清东西,继续给萧吟上药。

    “你是江家的人?”萧吟中间被痛醒了一次,看到了他半露的双眼在月光之下闪着泪光,轻声道,“你若当真是可怜我,就杀了我。”

    江遥没有话,沉默地整理萧吟散乱还结了血迹的头发,只是他没有带发带,只好任头发散着,看萧吟因疲惫又闭上了眼,他才声道:“我会救你出去的,你告诉我外面还有谁能救你,我帮你去找人,我一定帮你。”

    萧吟复睁眼,失神道:“没有了……我的亲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江遥咬咬唇强迫自己镇定,又道:“我听平昭侯府也有暗卫,他们平日都在哪?”

    萧吟却像是不愿多想,也或许是他太虚弱太累了,摇摇头便又昏了过去。

    “会有办法的,侯爷,你再想一想。”江遥哽咽道,“手足筋脉断了也有机会接上的,我听江湖上有这样的神医可以做到,只要出去了,就会好的。”

    “你一定要……一定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

    对鹅子来,那天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光,然后那束光又啪的一下熄灭了。

    (怎么有种具备了杀人动机的赶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