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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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队办公处。张翠茹单独叫住叶龄仙,是想送她一双新棉鞋。

    纯手工的棉鞋,底子纳得很厚,鞋面是稀罕的绒布,上面绣着并蒂莲,保暖又漂亮。

    “张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叶龄仙问。

    张翠茹亲切道:“叶知青,昨晚都怪我报错了信,才让你白跑一趟。你掉进河里,鞋子也丢了。这双新棉鞋,是我年前订做的,因为尺码不合脚,一直闲着没有穿。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不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

    “张主任,这鞋我不能收,请你拿回去吧。”叶龄仙语气冷漠。

    张翠茹不解,棉鞋和花样都是她亲自选的,还偷偷给裁缝塞了不少钱,应该很招年轻姑娘喜欢。怎么叶龄仙见了,像看见烫手山芋?

    叶龄仙解释:“高队长已经同意,后天给女知青放一天假,让我们去镇上逛逛。我算去供销社,自己买双新鞋。这双棉鞋,你还是留着,送给更需要的姑娘吧。”

    这话其实一语双关。

    上辈子落水后,叶龄仙以为张翠茹是真心道歉,确实接受过她送的鞋。

    可她收下鞋的第二天,张翠茹就四处宣扬,那双鞋是高进武买来,特意送给叶龄仙的。

    在农村,一个黄花闺女,接受了伙子送的鞋,无异于接受了他的示爱。那天以后,叶龄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这次,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张翠茹又解释半天,劝叶龄仙收下。

    叶龄仙想离开这是非地,脚却没有动。隐约中,隔壁的训诫还在持续,程殊墨这个人,她实在没办法不好奇。

    这时,厢房的门被开,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出来——“既然如此,就请叶知青进来,给我们做个证?”

    是程殊墨?果然,他刚刚也看见了她。

    叶龄仙被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程殊墨的两个跟班,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一边挨骂,一边冲她傻笑。

    王支书又问了几句话,叶龄仙很快明白了缘由。

    程殊墨和他的两个跟班,之所以在大队面壁思过,是因为昨晚,他们又双叒叕违反“宵禁”,不在知青点睡觉,偷偷跑出村了。

    跑出去干什么,程殊墨不肯,两个跟班也很讲义气,坚决不出卖组织。

    当然,旁边这俩人,是跟班”不完全对,他们也是老树湾的正经知青。

    戴眼镜的叫吴俊,父母都是部队文职,人长得憨厚,上学时成绩不错,是男知青队里的“军师”。

    瘦一点的是侯学超,父亲是退休的警务员。性格活泼,平时话也多,在知青里人缘不错,大家都叫他“猴子”。

    昨晚,程殊墨故意和叶龄仙撇清关系,吴俊和猴子依然帮她解围,澄清她和高进武没有私会。就冲这点,叶龄仙也会帮他俩。

    所以,她诚恳地向老支书求情:“王支书,程知青虽然有错,但确实见义勇为救了我。昨晚,要不是他们,我恐怕就……”

    叶龄仙泫然欲泣,一副后怕又可怜的样子。

    老师们都喜欢学霸,王支书也信任乖巧听话的女知青。这些年轻人,万一真在大队出了事,当村干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仨,外出的事就算了,但是……”老支书继续问他们,“有人看到你们在河边抽烟,这又是怎么回事?烟是哪儿来的?”

    侯学超和吴俊对视一眼,在心里骂了句艹,肯定是高进武干的。

    侯学超笑嘻嘻:“支书,我他看错了,那不是烟头是萤火虫,您信吗?”

    王支书:“放屁,春天哪儿来的萤火虫?”

    吴俊喊冤:“支书,没证据的话您也信?你问问叶知青,昨晚我们吸烟了吗?”

    “没有,我没注意。”叶龄仙及时作证。

    王支书又指着程殊墨,“那他脸上的伤哪来的?又跟西岗大队的知青架了?”

    顺着话,叶龄仙这才仔细去看程殊墨。

    这男人,斜斜靠墙站着,明明在挨批评,却一副神游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身上,蓝色中山装洗得发白,领口也有些破。前襟敞开,原来是扣子掉了几颗,没人补。

    真是,又穷又痞,穷得无所畏惧,痞得理直气壮。

    见老大不话,吴俊急忙解释:“还不是昨晚,程哥为了救叶知青,跑步太急,才让树杈挠了脸?”

    “……”叶龄仙只好点头。

    猴子也补丁,“支书,您明鉴啊,就算真起来,也是西岗那帮孙子先动的手!”

    老支书冷哼一声,不再追究了。他也知道,西岗大队有几个刺头,年年和老树湾争地界,不是好惹的。

    吴俊和猴子又诉苦:“叔儿,到抽烟,我们都几个月没吸烟了,早忘了烟是啥味儿!听您院子里晒有烟叶,能不能……”

    王支书:“呸,我就剩那点旱烟袋子,你们少来主意。”

    见老支书终于消气,叶龄仙也放松下来。

    大队没有烧煤火,水泥地板很凉,叶龄仙穿的单鞋不扛冻,站了半天,冷意上来,忍不住动了动脚。

    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应该没人注意到。程殊墨却抬头,从上到下,快速看了叶龄仙一眼。

    叶龄仙感到窘迫,立即站直,不再动了。

    下一秒,程殊墨开口:“王叔,今晚,我还要写家书,时间恐怕……”

    “啊,来得及,来得及。”王支书像换了个人,“程知青,那你赶快回去,写信要紧。顺便可以在信里汇报一下,咱们老树湾的生产成绩嘛!”

    在场所有人:“……”

    吴俊和猴子愤愤不平,一副“兄弟你怎么不早”的表情。

    叶龄仙知道,程殊墨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却没想到,连王支书都如此……重视。

    这位王支书,不愧长袖善舞,叶龄仙记得,改革开放没几年,他就被调进县城任职了。当然,他突出的工作成绩,老百姓也看在眼里。

    程殊墨起身要走,张翠茹却拦住众人,表达了抗议。

    “支书,不是我针对他们,去年有几个村民,摸黑下河捞鱼,您又是罚口粮、又是扣公分的。这次知青们犯错,如果什么处罚都没有,不好服众啊。”

    程殊墨坏了高进武的好事,张翠茹身为大嫂,自然要给他们添堵。

    “张主任的不错。那就罚吴俊和侯学超,扫食堂一个月。至于程知青……”

    王支书想了想,“镇供销社,想在咱们大队安排一名采购代表,专门收购、置换队员的农副产品。这是个辛苦的跑腿活,我看,就先由程知青担任吧。”

    吴俊和猴子震惊了,大家都是知青,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

    不过,“程司令”捞到好处,就等于他俩也捞到好处,兄弟有福同享嘛。

    叶龄仙也很意外。乡村收购员,平时翻山越岭,确实很耗费体力,通常是由男队员担任。

    但是收购员能自由出入大队,每个月还有补助,至少不会饿肚子。这是知青们想都不敢想的好差事。

    为了解决程殊墨这个“无业游民”,老支书真是煞费苦心。

    可程殊墨偏偏不领情。他蹙着眉头,似乎还嫌麻烦,想要拒绝。

    叶龄仙忍不住道:“我相信程知青,是个好同志。他一定会胜任这份工作,真诚为人民服务的!”

    这下,连吴俊和猴子,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叶龄仙脸上一红,但她是真心为程殊墨着想。

    程殊墨这人,种地、猎样样不行,还常常缺勤。工分榜吊尾巴,分到的口粮也少,所以才穷成这样。如今有活派,他至少不会饿肚子了。

    “行啊,这活我接了。”

    程殊墨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改变了主意。

    皆大欢喜,只有张翠茹气呼呼,嘴巴鼓成了青蛙。

    这个职务,她原本是想推荐高进武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离开大队院,叶龄仙回到宿舍,女知青们兴奋得睡不着觉,热烈讨论着后天去公社的事。

    “龄龄,这次多亏你带头干活,咱们三八节才能去镇公社玩。半年没出大队,我都快憋坏了!”李青荷激动道。

    朱红霜在旁边皱眉:“喂,什么叫‘叶龄仙带头’,这是咱们集体完成任务,才换来的奖励。资本家的女儿,不要推崇个人主义哦!”

    李青荷缩缩脖子,不敢话了。

    “红霜,你少两句吧。白天,叶确实第一个干完农活,还主动帮了不少女同志。要不是她,咱们也不能提前完成任务。你是班长,也要就事论事嘛。”不少女知青,主动帮叶玲先话。

    朱红霜不占理,也不过大家,没有再发难。

    关灯后,大家的热情止不住,讨论的话题,从公社集会,变成了老树湾的男知青。

    叶龄仙的床铺紧挨着窗户,往常这种话题,她不参与也不在意。但是今晚,聊到程殊墨他们,她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提到程殊墨他们,得最多的,居然是朱红霜。

    “我们念过同一所学,起那三个家伙,真是可惜了。”朱红霜摇摇头。

    原来,吴俊、侯学超,还有程殊墨,虽然住同一个大院,可他们父母工作太忙了,一直疏于管教。

    大运动开始后,仨人不好好学习,常常逃课溜街,和混混争地盘。

    后来,高中彻底停课,他们也报名去大西北,想加入建设兵团,成为光荣的农垦战士。

    谁知出发前,他们被人举报架,失去了当兵机会,只能来老树湾插队。

    他们来了也不安生,和隔壁大队三天一、两天一闹,没多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二流子。

    起建设兵团,女知青们又羡慕,又惋惜。

    不是她们妄自菲薄,虽然“插队知青”,和“兵团知青”都是知青,但是两者之间真的有壁。

    兵团知青,纳入建设兵团统一管理,穿统一的军队制服,冬天发有棉帽、棉袄,军大衣、军皮鞋,每个月甚至还有几块钱工资。

    插队知青,去的大多是穷乡僻壤,穿的用的都是自备。跟着老乡一起劳动,挣工分、分口粮。补助的钱和票,相比少了一大截,分到知青手里的,更是微乎其微。

    典型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但凡家里成分好的、有点关系的,都想送孩子去兵团当农垦战士,没准还能提干,像程殊墨这样“自毁前途”的,确实少见。

    有人好奇:“听程知青的父亲,是一名翻译?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朱红霜轻笑:“人家父亲,外语学院毕业,会四国语言,十几年前,就翻译过苏联专家的资料。你们猜猜,什么样的机关,需要高级对外译员?”

    “难道是……外交部啊!”女知青们倒抽一口气。

    朱红霜点点头。

    她毫不留情道:“老子是英雄,儿子却可惜了。程殊墨长得好看有啥用,混成这样,估计父母都气得不轻。”

    “可是,我觉得,程知青不像二流子,也没有那么坏。”李青荷弱弱地,“毕竟,他救过……龄龄。”

    朱红霜挑眉:“哼,你帮二流子话,你该不会是,因为他长得俊,看上人家了吧?”

    “你,你别乱!谁看上程知青了?”李青荷又羞又气。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巡防队员。放风的女知青咳嗽一声,大家立即噤声,结束了卧谈。

    很快,宿舍响起均匀的呼吸,叶龄仙却久久不能入睡。

    她没有想到,程殊墨看起来吊儿郎当,竟然是出身高知家庭。

    可上辈子,他赶来救她时,开着轿车,穿着西服,完全不像温文尔雅的翻译官,倒像是改革开放后,最先下海的那批富豪。

    难道,当年回城后,他没有继续考大学吗?那多遗憾啊。

    叶龄仙脑子很乱,除了前世今生的程殊墨,还有白天,马冬霞骂的那句——“戏子”。

    是的,她是学唱戏的。

    上学时,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读懂了人情世故,也分清了赞誉和诋毁。

    旁观某次“会议”后,她哭着问先生:“这世上有戏子、厨子、夫子、学子,明明都带‘子’,为什么还要分三六九等?”

    教戏先生用油彩遮住伤,笑着告诉她,“丫头,改变一个人的成见,需要漫长的时间。但是做好人、唱好戏,随时随地都可以。”

    上辈子,叶龄仙是个好人,这一点问心无愧。可她没唱好戏,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也浪费了自己的人生。

    在深渊里爬过的人,更加渴望光明和希望。这辈子,为了自己,她必须活出个人样。

    回城和练戏,是当务之急。

    上辈子,政策彻底开放前,知青回城的方式,除了想办法调动工作,还有一种,就是参加高考。

    高考恢复前,几乎没有人相信,停滞了十年的高考,还有重新启动的一天。

    在老树湾,知青们早就荒废了学业。后来,即使不少人报名参加高考,也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

    程殊墨、李青荷他们,也是通过工作调动回城的。他们回城那一年,叶龄仙正式和高进武在一起。

    那一年,他们的人生轨迹,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辕北辙。

    眼下,算算时间,距离高考正式恢复,只有九个月了。

    还来得及,叶龄仙默默下决心。

    迷糊中,床头的窗户似乎被人敲了一下,叶龄仙立即警醒,坐起了身。

    她披着棉袄,出门查看。

    结满霜花的玻璃窗台上,整整齐齐,放着她那双,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棉鞋。

    棉鞋是深红色。鞋面上的污泥,已经彻底洗干净。鞋子里面,还带着柴火烘干的温热。

    叶龄仙揉揉酸涩的眼睛,所谓失而复得,大概就是这样欣喜。

    第二天早上,她穿上棉鞋,立即引来李青荷的惊讶,“龄龄,你的棉鞋,谁帮你找回来了?”

    “大概,是雷锋/同志吧。”答案呼之欲出,叶龄仙却不敢验证。

    干了一上午活,去食堂吃大锅饭时,叶龄仙又忍不住,在队伍里寻找程殊墨。

    像是孕妇效应,只要肯留心,某人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星。

    叶龄仙一眼看见,程殊墨被人围着,坐在角落里……埋头干饭。

    作者有话:

    是的,目测这本男女主对手戏比较多(至少比上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