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可追
殷翊向前斜移了一步,低头看向一脸呆滞,脸上两个明显红印的暮秋啸,言辞掩不住咬牙切齿:“你是她的人,还是我的人?”
暮秋啸愣了愣,声音低哑:“我是您的人。”
“那我准许你死了吗?”殷翊冷冷道,“我的命没那么贱,除非你想在这里看到我的尸体,就答应她的要求吧。”
暮秋啸瞳孔收缩,眼下泪痣仿佛泫然欲泣,此般的神态转瞬即逝,迷惘迅速从他眼中消失,转变为一如既往的冷厉:“属下的命是您的,自己无权做主。”
殷翊道了声“很好”。
一只白碗递到暮秋啸眼前,他接过白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缓缓起身,真气运转,一手持剑,一手垂在身侧,漆黑的血从左手食指凝聚,与掌心的鲜血交融,一滴滴落地。
暮秋啸眸光冷冽,与门口的花念真四目相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命是主人的,我无权做主。”整个人一触即发。
在花念真眼中,殷翊脸上的刀疤就像一朵绝美的花上多了一只啃食花叶的爬虫,让她心有戚戚。
更令她诧异的是殷翊神态的变化。
原先的殷翊,即便生了一双狐狸眼,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狡猾,反而总带着江湖中人少有的天真与信任,脸上无时无刻都盘踞的骄阳般的微笑,于现在的那张脸上彻底消失,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让她沮丧的虚假笑意,每句话也充满了阴狠。
“花姑娘,你这次找到我,如果只是为了那些话,真的让我很失望。”殷翊看出花念真并无杀意,因为先前吹奏的曲子并非是花念真真正的实力。所认识的武林四杰里,也就只有花念真看似没有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上辈子,他和花念真关系平平,和林韫等人一起与对方游过江南一次,当时司徒天干陪在花念真身旁,很少开口,而他不想林韫的朋友讨厌自己,还努力讨好这些人……
后来又在林府遇到过一次,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而只要一想到过去面对这些人时,自己脸上露出的笑容有多愚蠢,他就不可遏制地厌恶所有人,包括那个天真作呕的自己。
归根究底,他还是不相信这个与三杰交情颇深的女人。
思绪如电,殷翊收回心神,脸上维持的笑容,慢悠悠道:“我与花姑娘应该无仇无怨吧?记得上次见你,是在去年季冬,当时你自己一路游历,途经此地,没想到看到我也在,后来我们还相谈甚欢了一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微微眯起,“我真的好失望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花念真不为所动,她神色淡淡:“看来你真的都知道了。”
话音落下,一抹身影消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念真身旁,雪白娇嫩的脖颈边多出一把冒着寒光的长剑。
在殷翊优哉游哉话的期间,暮秋啸彻底清除余毒,身形一闪,便来到了花念真身侧。
花念真没有其他举动,甚至面对他一剑割喉般的气势也没有丝毫闪躲,瞬间收势,剑刃堪堪停在距离女子脖子的咫尺处。
“司徒天干这次没有与你一起吗?”殷翊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独自前来寻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与他有牵扯。”花念真的眸中水波滟潋,似乎泪光闪现,转瞬即逝,“殷公子,抱歉,是我害了你。”
她又看向暮秋啸:“暮秋啸,找你帮助殷公子果然是对的。”
暮秋啸此人,果真全身心的奉殷翊为主。
花念真看得出,如果殷翊当时真的为了得到解药让暮秋啸自刎,暮秋啸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裁。
殷翊歪了歪头:“哦,何意?暮秋啸,你。”他不要听花念真来回答,他要暮秋啸亲口。
暮秋啸看似姿态凛然,眸光却在殷翊吐出他的名字时微微一颤:“一个月前,属下被阮冥派出轮迴谷,遇上花念真,她告诉了属下主人的遭遇。”
这一路走来,殷翊从没有问过就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
上辈子,暮秋啸第一次赶到陵定悬空寺时,他问都没问缘由便赶走了对方,后来暮秋啸第二次又将他救出时,数次遭遇的背叛让他死气沉沉,最后在轮迴谷度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才随口问了陪伴自己左右的暮秋啸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悬空寺的。
暮秋啸当时的回答与此事无异。
当时也是这句话让殷翊感念,于花念真身上,于在外认识的心思肮脏的人里找回了些许良善——虽然现在再看,或许这一切也都是阮冥的计划吧,谁知道呢。
到了这辈子,因为知晓了答案他也就没有主动问过。而从他用自己的手段逃离升天任海枯后,一切事情的发展轨迹都与上辈子不同了,上辈子在和暮秋啸逃亡的路上,他从未遇到过花念真,自然不知花念真会找到自己。
这次预料之外地遇到花念真,他无法抑制怀疑的种子生长,才有了先前的那些试探的话。
至于花念真后来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也仅仅是听进去罢了。
现在他要让暮秋啸知道一件事,也就免不了阴阳怪气地开口:“所以我不问你就不,是吗?”
暮秋啸下意识地想跪下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可想到剑下的花念真,又止住了念头,低垂头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笨拙地认错:“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殷翊没有理睬暮秋啸,对花念真作辑,一改先前的装模作样,看似真心实意地道谢:“花姑娘谈何害我,你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抬头时,他瞪了眼暮秋啸,“还不收剑,我的救命恩人怎可刀剑相向。”
暮秋啸立马收剑,重新回到殷翊后侧。
花念真神色有了波动,一瞬间有些难以启齿,但很快恢复平静,轻启粉唇道:“殷公子,司徒天干以为我对你心生爱慕,才会对你下毒的。”
殷翊摇了摇头:“这就更不是花姑娘的错了。何况,我知道花姑娘对我并无此意。”
花念真有些恍惚,一瞬间,她似乎又从面前之人的脸上找回了过去那个殷翊。
心下叹息,她没有再提这件事,拿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和一块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眉眼柔和:“殷公子,我与你个秘密。月窥阁中窥江湖,上官弈明是我父亲。”其他的她也不便多。
如果不是四象居里的暗探每隔一段时日,会如数向月窥阁汇报所知的任务,以便月窥阁整理信息,花念真也不会知道有人要活捉殷翊一事。暗探中的一人恰巧是当日追踪到两人行踪,未死带回殷翊口信的刺客,也让花念真着手开始调查殷翊的遭遇,如今虽然还是知之甚少,但至少司徒天干在她逼问下出了殷翊身中生蛇蛊。
至于当初殷翊困于悬空寺的消息,也是她无意中听到司徒天干所言。
上官弈明是月窥阁的设立者,但时至今日也无法知晓此人究竟是何样貌,可谓江湖中非常神秘难见的人。
难怪花念真可以知道自己的行踪。
这一路走来,他和暮秋啸总会遇到一些路人,而这里面或许就有月窥阁的人。
“黑的是生蛇蛊解药,放心,我找人试过真假。白的是天蟾露灵丸,可治外伤。”花念真简单地明,将三样东西递到殷翊眼前,“日后若遇了难事,可带这块玉佩去刻有蛾眉月印记的当铺,会有人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怕殷翊无功不受禄,她又道:“就当是谢你去年送我的笛谱,我和我父亲都很喜欢。”
殷翊没有过多推辞,双手接过,再次拱手:“多谢。”
花念真告辞离去之前,停下纤细背影,回头望向殷翊,然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微笑,清艳脱俗:“放心,之后不会再有人刻意注意两位了。殷公子,望你一路顺遂,后会有期。”
殷翊抱拳:“后会有期。”
月色盈盈如水,一年不到,青年身上让人心生亲近的澄澈已被这江湖搅成了一滩浑水。
怪不得爹总,这江湖多的是伪君子和真人。
花念真希望殷翊没变。
“某姓殷,名翊,出生在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地方。”
“清亮悠远,入耳让人飘飘欲仙。花姑娘,你吹得曲子叫什么?”
“花姑娘,我略懂音律,知道这本笛谱很是厉害,宝剑赠英雄,美玉送佳人,我这次就将这笛谱送于你,望你收下。”
去日不可追。
殷翊再不是曾经那个愿意对他人赤心相待的殷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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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念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伤害殷翊和暮秋啸,可能连一成笛音迷魂都没使出——虽然这样的功力对药铺以及周边的普通百姓足以昏沉到翌日晌午。
“主人,属下愿意试药。”暮秋啸见殷翊顶着两个药瓶,跪地道。
殷翊在暮秋啸流血的左手上扫了一眼,将另一个药瓶拿出来:“薛前辈给的外伤药拿去。”面对花念真时心神紧绷,忽略了五脏六腑移位般的疼痛,等那人一走,疼痛又叫嚣起来。
离开药铺前,殷翊让暮秋啸在昏倒的伙计手上塞了一钱银子,嘴里自嘲着:“做恶人也很难哪。”
到了城外后,找到两人拴起来的一匹马,殷翊先行上马,暮秋啸坐到殷翊身前,环住对方僵硬的腰,稳住身形后才不慌不忙问道:“错在哪里?”
影卫的紧张从挺直的背脊诚实地传达出来:“属下不应欺瞒主人。”
万籁寂静的树林中,马匹慢慢地踏着马蹄。
殷翊的那句“所以我不问你就不”刺在暮秋啸心头,他明知主人这句话动了怒,可又不懂主人在愤怒什么。似乎从悬空寺出来后,主人语笑晏晏的背后就总是在生气,那些笑容往往只是一张面具,再没有在轮迴谷时的爽朗热诚。
大概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殷翊想要的答案,没有听到殷翊的回应,暮秋啸也沉默了下来。
这个寡言少语的影卫,这要是在别人的手下做事,就这种态度一定活不了多久,殷翊在心里腹诽,不禁抬手狠狠揉了揉暮秋啸的脸,怎么有点上瘾。
他直接点破:“以后无论何事,都不能对我隐瞒。任何事。”
揉啊揉,这是惩罚。
听到暮秋啸含糊地一声“是”,收手的时候,殷翊兴致勃勃的下了一个命令:“暮秋啸,以后每日,你都要主动一件与自己相关的而我不知道的事。不管是什么。”
吃了七宝化瘀丸后,折磨人的生蛇蛊痛苦减弱不少,加上他的耐力渐长,现在都可以面不改色地笑了,心情甚好地问道:“子时已过,所以你今日要对我什么?”
才松了口气的暮秋啸闻言,如果不是坐在马背上,真的想立刻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