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吊城门
对于印白梅凄惨尖叫, 殷九霄不以为意,虽然刺耳却让他爽快。
他眉眼带笑,一举一动犹如练剑, 潇洒地继续刻字:“后, 吉人自有天相,蔚非尘毒解离开前往江南,遇殷家独女殷绮琴,神仙眷侣, 情投意合。”
“你这畜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印白梅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个字, 声音嘶哑,字字带恨, 双眸带血,死死盯着殷九霄,仿若要将他凌迟的恨意只让殷九霄觉得更为快意, 而其中的绝望崩溃也让他滋生欢喜。
殷九霄不做理会:“然, 被印白梅知晓,嫉恨心起,趁蔚非尘有事离开殷府, 找来林芠卿请了玄羽阁杀手,灭殷家全族,毁殷绮琴容貌。”
渐渐的,每出一个字, 殷九霄便觉得手中的剑沉重一分。
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 忽然有些恍惚。
若没有发生这些事,或许他真就成了长在殷家宅子里整日读书的书呆子。
可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他不会踏入江湖,只会安稳读书, 凭他的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或许还会考个科举,拿个秀才,想的美一些,状元也不定,最后……
殷九霄想不出最后会如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一张脸。
一张总是冷厉无比,叫人退避三舍的脸孔。
若真是如此,他亦遇不到嵇远寒,嵇远寒可能早早冻死在塞北化昔的大雪中,他又谈何经历这一场重生,再次感受倾心一个人的滋味。
到底,这世间不会有如果,而他能获得的这次重生,更像是老天叫他看清了何人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一次机缘。
所以他又怎么可以浪费老天的这片良苦用心。
这般想着,殷九霄闻着浓重的血腥味,刻完“二十一载时,诈死。半年后,改名为顾微月,嫁作林芠卿成继室活至今日”。
持剑而立,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妇人,问了印白梅一问:“印白梅,你可曾后悔过?”
印白梅数度张口,却一个字也不出。
她奄奄一息地望着眼前之人,看到那双至今仍总是出现在梦中的狐狸眼。
犹记初见,意气风发的江湖儿郎给了饿着肚子的乞丐儿一个包子。她就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只见仪表不凡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一双眼里好似有着破开九天云雾的朝阳,令她目眩神迷。
就此一眼便是一生。
时至今日,依然不曾改变。
然而,此刻的弯如弦月的眼里,却无丝毫暖意。
因这下半张脸是她一次次在梦中用刀凌迟的容颜。
她至今还记得,当她赶到一片废墟的殷府,以局外人之身,找到一息尚存已被杀手用匕首毁容的殷绮琴后,以为会见到夜夜梦里的凄惨悲鸣,却不想,这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发出任何惨嚎,只是一味地隐忍,似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
她恨,她还是恨,恨当时自以为毁了殷绮琴容貌就可以让蔚非尘回心转意的自己,恨当初到达殷府没有一刀杀了殷绮琴的自己。
恨一切都为时已晚。
所以殷九霄问她,可曾后悔?
多可笑的问题。
“呸……”印白梅积攒了浑身力气,朝殷九霄吐了一口口水。
然而,这口水瞬间就被对方举起的长剑上剑气震回,溅回了她自己身上。
对印白梅自不量力的行为,殷九霄面无表情视之。
他蹲下身,言语称得上温和:“林韫当时也在场吧,可他逃得比你快。在我将你抓住之前,他明明有救你的机会,可他为了逃命,连亲生母亲都不顾了。”接着,他又一转和气的口吻,冷言冷语道:“我啊,以前绝对瞎了眼,才会觉得那样一个卑鄙无耻、贪生怕死之辈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林韫与我结下了仇,没想到,他的母亲与我的生身父母亦结了仇。”
“唰——”的一声,剑光一闪,剑尖定在距离印白梅眼瞳前的毫厘处。
印白梅如今狼狈不堪,只剩下些微衣衫遮蔽胸口和腿间,她因疼痛浑身抽搐,殷九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当眼神开始变得涣散之际,她的口中忽然被弹入一颗药丸,快要脱臼的下巴往上一推,将药丸顶入了喉咙,滑了下去。
她听到殷九霄漫不经心道:“这可是上好的疗伤圣药,吃下够你撑上许久。可知为何?”
下一刻,青年悦耳的嗓音将印白梅彻底推入深渊:“我要全龙柏郡的人,都看到真正的印白梅是如何蛇蝎心肠、肮脏不堪。”
这日,天上银河倾倒了一夜。
大雨中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乍响,多雨的秋季,这在龙柏郡也实属难得一见的大雨。
大多数平民百姓都闭门不出,只待这场倾盆大雨过去。而直到翌日寅时一刻,雨声才渐渐停止。旭日还未从东方升起,龙柏郡城门还未开,有过路客从其他城郡而来,本是路过龙柏郡,却在经过龙柏郡城门前被惨不忍睹的一幕吸引了视线,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他惊异万分,望着高达三丈的城墙中央,正吊着一个头发凌乱,只用些微布料包裹重要部位,露出双臂双腿的女性身躯。
此女子暴露在外的一切肌肤上被刻满了剑痕,仔细看,这刻的分明是一个个字,因字体太看不太清楚,但分别挂在女子身体两旁的两块白色长布,亦将女子曾犯下的罪行解释得清清楚楚。
不知其到底是何人的过客感慨,原来是个蛇蝎毒妇。
一早准备进龙柏郡城门的路人逐渐多起来,对挂在上方妇人指指点点。
“这印白梅原来做了如此恶事,真是令人发指!看来君子林卿就是被她蒙骗了!”
“我看君子林卿当年是为讨印白梅欢心才对!”
“江南第一美人殷绮琴啊,老夫当年可有信见过一眼,可谓清新脱俗。”
“这蔚非尘我听我爹提起过,他当年还是个乞丐,蔚非尘给了我爹一些银钱,我爹才能平安长大,遇到我娘才有了我。”
“你这牛吹的,啧啧。”
“是真事!我爹现在还时常在我耳边唠叨呢,千万不能忘了这位恩公。”
“这都是殷九霄干的事,不定是他胡编乱造想毁了印白梅的名声!”
“殷九霄与林芠卿一决高下,证明了自己武学高超,就为了想要折磨一个印白梅,甚至还编纂出这些过往,而让自己背上骂名?这有必要吗?”
“……没必要。”
三个字令想要辱骂殷九霄一番的人一时语塞。
印白梅的脸上早已被殷九霄抹上了具有奇效的伤药,夜间的鲜血淋漓如今只剩下满目篆刻的字迹。
她听到城门底下有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无比鄙夷,也有不相信她做过的,估计不久之后她印白梅在武林上真要名誉扫地了……这些思绪都不及她在乎的这些声音里一些微的,着“毁容咯”、“美人还未迟暮,就变得如此丑陋”、“怕是夜里要做噩梦”此类话语。
过去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人如今这般羞辱于她,犹如一把把刀扎在她的身心上,和被脱光了衣服凌迟无异。
这大概便是殷九霄想看到的。
饮下的千叶鸠霖让她痛不欲生,印白梅的嘴里被塞了白布,却连自尽也做不到,只能俯视着地上的人,想象这些人不过是些丑陋不堪的蝼蚁,曾经也不过是拜倒在她裙下,她连一眼都不会施舍的低贱之人。
寅时二刻,一道身影从城门上一跃而下,解开了吊着印白梅腰间的白绫。
印白梅被披上来人的外衣,倒在林芠卿怀里。
闻讯赶来的守卫官兵从开的城门里急急跑出来,他们将越来越多的百姓赶走,方圆五丈内只留下林芠卿与印白梅。
已是半死不活的印白梅凝视着一身正气凛然,眼中满是怜惜的林芠卿,短促地笑了一声,实话,她真不想让林芠卿看到自己这幅丑陋的样子,可现在她动也不能,只能用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林芠卿,我心中有你,你可信?”
气若游丝,头颅好似被利器搅动般的剧痛让她一字一顿,得艰难,而这是她这辈子,得最后一个谎言。
她心中可有林芠卿?
自然没有。
她对林芠卿,从始至终有的只是利用。
可她就是要林芠卿一辈子都记得自己,至死都无法将她忘记。
此般想法还在印白梅心头转动,头痛欲裂、生不如死之际,她看到的却是一双令她困惑的眼眸,这双眼里有些怜悯,又有轻松,还有冷漠,她被林芠卿温柔地抱在怀里,轻声柔语:“我信。”
然而,下一瞬,她听林芠卿轻不可闻道:“白梅啊,我从未信过,只不过,装得久了,连我自己都变得深信不疑了。”
丑陋无比的女子错愕至极的望着他,急促地喘息,微微动了动双手,似乎是想挡住自己的脸,但很快,她就只能被疼痛撕扯,直至半柱香后,喉咙里呜咽声作响,口角延津,泪水鼻水糊了满脸,于丑陋无比、痛苦不堪中失去了生息。
曾经绝美的女子像一块破布一样倒在他怀里,丑态百出,乍然间,脑袋爆裂,留下一地狼藉,林芠卿将其仅剩下的躯体紧拥入怀。
一些还未进城的百姓看到此景,皆是不胜唏嘘,更是信了林芠卿一定是被印白梅欺骗才会犯下那样的过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如此深情的人,此生估计都将活在痛苦中了,这应该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吧。
守卫上了城墙,解下了两条白布,飘飘然从天而降,落在林芠卿周身。
他深知自己从始至终都被骗着,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坠入印白梅编织的谎言里。
他努力远离,甚至多年冷淡地对待印白梅,可当曾经对他嗤之以鼻,委屈自己嫁给他的温柔乡主动拥抱他时,他还是忍不住沉沦,他始终舍不得。
这一次,在还未万劫不复之前,他终于经由他人之手摆脱。
低着头,抱着印白梅的尸首痛哭流涕的林芠卿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谁也看不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