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觑见了临远面巾下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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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恭的刀落得很快。

    快过凛冬的寒风, 快过飞过的夜蛾。

    可是他脚边的白浪花却并不消停。

    往常最亲他的白猫,此刻弓着身子,叼住裴恭的衣摆, 发出前所未有地诡异叫声。

    裴恭滞了滞,冷眼瞥向地上的人。

    虽然眼下的反抗并没有用处, 但被裴恭压住的临远,还是放弃了常人的本性。

    不知是太过冷静, 还是求死心切——

    临远阖着眼坦然受死, 半丝也不再挣扎。

    他敛住的凤眸似曾相识,轻垂的鸦睫覆在眼下, 被月色映出一抹淡淡的青影。

    裴恭的瞳孔, 登时一缩。

    呼之欲出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一种荒诞离奇的想法, 忽然侵入了裴恭的脑海。

    裴恭的心绪顿如一团乱麻,霎时间纷乱无端。

    他手里的刀毫无征召地脱了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裴恭不假思索,伸出手去, 干脆又利落地撕扯下遮在临远脸上的墨皂绢巾。

    临远此时终于开始试图伸手反抗, 但他的手却被裴恭的膝盖死死抵在地面,全然不能再遮掩一分一毫。

    他在裴恭面前, 向来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此时便也只能任由着裴恭诧异的目光, 直直落在自己脸上。

    月色倾撒而下, 熟悉的容貌顿时展露在裴恭面前。

    他肤色白皙,丹凤眼眸, 微挺的鼻梁下是抿着细长嘴角的薄唇。

    不管怎么看, 那都是方岑熙的脸。

    纵然如今穿着檎丹色的麒麟袍服, 却也掩不住那副书生模样的斯文单薄。

    这猝不及防的结果,让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纵然方岑熙没有在鹭河里被泡得肿胀发白,更没有容貌尽毁。

    他没有死,他就活生生地躺在裴恭面前。

    可裴恭还是露不出丁点喜悦之情。

    他轻压下眉头,显然是想努力分辨出面前这人和记忆里的不同。

    饶是眼见为实,他仍旧没办法将他的岑熙和眼前的临远重合成一个人,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看得越是细致,结果便越发笃定。

    迟来的错愕这才爬上裴恭的眉眼。

    他彻底怔住,整个人也猛然间卸了力。

    就连他掐在方岑熙脖子上的手,也忽然像被针扎似的弹开了。

    四周的气氛忽然就归于静谧,裴恭一时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

    一半想要揪住自己的领子,质问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恨不能紧紧拥住他朝思暮想的岑熙,再也不容方岑熙受一丝一毫的危险,他怎么能朝方岑熙下这样的狠手?怎么能掐住方岑熙的脖子?

    可另一半,却恨不能将面前的临远撕得粉碎,去质问他为什么要长着和方岑熙一模一样的脸,去将那些过往的悲痛悉数施加在这位“罪魁祸首”的身上。

    只有裴恭自己知道,他太想方岑熙了,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得几乎要发疯。

    此刻的失而复得,他早已经在梦里看过无数次。

    可他看见的绝不是这个场景。

    因为眼前这个,分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非杀之不能平愤。

    裴恭恨透了内卫和临远,也深爱着方岑熙。

    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自己单枪匹马也要出城去救的,就是被自己满眼嫌弃抽下一刀鞘的人。

    万千的思念和在乎,促着裴恭探知真情,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但那些沉沉的过往,在这一刻,顿时轻飘飘化作了鸿毛,一文不值,像个笑话。

    无数的零碎过往顿时汇集在裴恭脑海中,越聚越紧,逐渐捏合成了他眼前的这个人。

    裴恭不知道自己究竟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他泠然失笑:“我该叫你什么?”

    “方寺正?协领大人?你可真是好本事。”

    失去掣肘的方岑熙终于深喘出两口气来,他哑着嗓子咳了两声。

    而后,他也是面无表情,慢吞吞沉声道:“你都看到了,又何必再问?”

    裴恭断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没办法听着方岑熙坦然承认。

    他怒极反笑道:“你就连解释都不肯再两句?”

    “被看穿了真面目,你骗都懒得再骗我了?”

    裴恭猛然扣住方岑熙的手腕,将人重新压迫回地上质问道:“是了,从我当初抽了那一刀鞘下去,你就恨透了我,也恨透了梁国公府,誓要将我们裴家踩进泥里,是不是?”

    方岑熙毫无情绪的脸上,这才缓缓漾出一抹无奈,他轻皱起眉头:“你先冷静一点,我可以解释。”

    “但不是现在,也不能在这。”

    “你现在让我冷静?我怎么冷静?”裴恭目眦尽裂冷笑出声,“你叫我心内卫,怎么就不记得告诉我你自己就是内卫?”

    “协领大人,好一个协领大人。”

    “我怕你受一点伤,担心你受一点委屈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戕害我二哥?冤陷我们梁国公府?你看着像个笑话一样的我,应该觉得很好笑吧?”

    “你明明亲眼见过建州被屠城的惨状,看过血淌成的海,看过死人堆得比建州城门还高,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十三司助纣为虐?”

    “宣府卫外路大军,那难道不是三万多条人命吗?我二哥不是人命吗?你看不到的,就可以无所谓?”

    方岑熙眸色沉沉,听得裴恭发完一腔子怒火,始惜言如金道:“我没有。”

    “那些事和我没关系。”

    裴恭扣住方岑熙腕子的手微微用力:“没关系?一句和你没关系就能甩得脱?”

    “没关系你怎么会在这?怎么会穿着这身道貌岸然的狗皮?怎么不敢露出你这张脸来?”

    “你自在十三司里登着你的青云梯,又让我替你背那‘卖国贼’的骂名担心什么?让我为你在大理寺里受人白眼不平个什么劲?”

    “既然没关系,那究竟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还要假死过身?”

    方岑熙皱起的眉头蹙深了些:“我过,我没有。”

    “其余的和你没关系,无可奉告。”

    裴恭冷笑:“无可奉告?你倒是对十三司忠心得很。”

    “原来我是真的看走了眼,竟然同你一个内卫协领讲什么情义。内卫怎么可能会有良心?你得不到公正,就拿别人的命做你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你也觉得合情合理是不是?”

    “方岑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就不怕午夜里有人来找你索命?”

    裴恭语出连珠,是气到了极点。

    可不料刚及此处,方岑熙甩脱桎梏的手就用尽全力,狠狠在裴恭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声响,骤然间撕断了一切。

    裴恭自闯祸不少,大哥的戒尺,二哥的刀鞘,老爹的钢鞭,他什么世面都见过,太阳底下人的玩意儿,于他而言没有新鲜的。

    可饶是被经验如此丰富,却还是第一次遭人掴掌。

    他感觉不到疼,可还是难免诧异。

    黑色重归静谧,两个人迎着彼此的目光,满眸都是复杂的深沉。

    “索命?那就让他们来索好了。”方岑熙轻声哂笑,“我巴不得这世上当真有业障报应。”

    “到时候何止是我?该死的一个也逃不过。”

    裴恭微皱起眉头。

    他眼里的方岑熙没任何表情,眸色却深沉的好似一汪看不到底的寒潭。

    他记忆中那个方岑熙,始终谦和如玉,敦厚有礼。

    如今竟也能不假思索动手,也能半丝无畏地出一番狠话来。

    裴恭终于后知后觉,面前这个人是内卫,是临远,是十三司的协领,唯独不是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绝不会动手的方岑熙。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你明明知道十三司不是什么好地方,眼下又和必再装什么好人?”

    “你也配报应?”

    方岑熙冷着声:“咱们各走各的路,你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质问我?”

    裴恭怒极反笑:“旁的人?方岑熙,是你先把我的心搁在地上踩,也是你先掺和进来抢了宣府卫的叛徒,还是你先欺瞒我你在十三司里做走狗。”

    “我裴家跟内卫不共戴天,恨不能杀之。你如今还能在这张嘴话,你我有什么立场?”

    方岑熙眸色冷了冷,漠然勾起唇角:“是,我是内卫,又怎么样?”

    “十三司的内卫有上千,布满朝堂,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我?不顺应你想要的模样活着,便是我的错?”

    裴恭只觉得彻底怔住。

    “方岑熙你有没有心?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你怎么能得出这种话?”

    “内卫害过多少人?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看惯了,跟他们一样冷心冷肺?”

    裴恭不由得自顾自笑出声来:“是了,协领大人总有冠冕堂皇的道理。”

    “总有不完的理由。”

    方岑熙却也不急着再做解释,他只是默默瞧着裴恭:“你既然非要此般认为,我也无话可。”

    “你若是想杀,现在大可以动手。”

    “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现在你拿回去,我不欠着你的东西。”

    裴恭闻言,也不再多做迟疑,顺手捡起了跌在地上的匕首。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子,一腔真心都喂了狗。

    他心里有得是怨愤不公,有得是气恼失落。

    从前被方岑熙拿捏,他甘之如饴。

    可如今却只让他痛心疾首。

    裴恭还是不甘地扬了扬匕首。

    面前这是他喜欢的人,是他成日担心的人,是他心疼都来不及的人,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伤害?

    刀刃转瞬便已然悬近方岑熙眉心,方岑熙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裴恭的手下意识颤了颤。

    他知道,这次他又输了。

    方岑熙好像天生就会克他。

    就算这个人不动也不话,却也能稳稳戳到他的软肋。

    裴恭终究还是停下手。

    他在香海砍过杀手,在五村也能得李司波满地找牙,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鞑靼潜入京中的刺客。

    可是现在,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方岑熙,他却会下不去刀。

    “你欠我的岂止一条命,你还得清吗?”裴恭狠狠丢开钳制住方岑熙的手,收起手里的匕首。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叫你好过?”

    “内卫欠了裴家的,早晚要一点一点给我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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