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方岑熙,早就该死在建州城的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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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中灯火通明, 烛光微微摇曳,映着灯花在薄纱灯罩上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影。

    周遭还是一贯的沉默。

    保第知府穆政通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蜷住。

    他没有轻易应声,却显然早已经在心里反复琢磨起曾哲的一番话来。

    穆政通是堂堂一方知府, 是朝廷亲封的四品官职,掌保第一府之令。

    他身能着云雁补子, 腰能跨素银宽带。在这保第府,他穆政通便是一不二, 无人敢违逆的“上封”。

    而他眼前的曾哲, 虽然同样秩不过四品,但却是兵部的京官。

    何况曾哲还是钱兴同的近身熟臣, 穆政通自知不能不给他几分薄面。

    “还请大人和首辅放心。”穆政通仰着头轻轻拱手, 好似是朝着远在天边的钱兴同表忠心。

    “人既然自己送到了保第, 便正是动手的时候。”

    “这是难得的机会, 政通必不能辜负大人和首辅的厚望。”

    穆政通终究是官场里沉浮过几十年的人,一朝自寒门学子坐到今日这北直隶的保第知府,其中艰辛自是只有他自己知晓。

    故而无论是手段还是眼色,穆政通显然都有非同一般的参悟力。

    只要听得顺天来的曾哲出这个“死”字, 接下来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穆政通心里便已经有了自己的谱。

    这保第府是他穆政通的地盘。

    在这保第,没有他穆政通想办却办不成的事情。

    不料曾哲对他这虔诚的表态毫无反馈, 反而却只是冲着他轻轻挑起眉:“机会倒的确是难得的机会。”

    “不过穆知府什么不辜负厚望的话,是不是未免太早, 也太自信了?”

    穆政通一滞, 目光不由得重新梭巡回到曾哲身上。

    他忍不住微微疑惑:“大人,此话怎讲?”

    曾哲轻笑一声, 伸手扶向墙角的花架。

    府衙的花架一贯素静, 通身皆是木制, 不点缀丝毫金玉之类的纹饰。乍一眼望去,这花架简单又普通,寻常人家也能随便见到。

    可若是靠近了仔细量,才能看得出,这花架上饰有满满的雕花,低调而精细,花架通体更是由整块黄花梨挖空而成。

    曾哲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上头雕刻的镂空云纹,脸上好似蕴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穆知府连周家那几个老弱妇孺都办不干净,如今便要对付大理寺的人,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他笑得意味深长:“更何况,穆知府你弄没弄清楚,这方岑熙究竟是什么来头?”

    “就算这保第的底盘牢牢握在穆知府手里,却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十三司的主意。”

    “若是十三司的人横死在保第,顺天那头只怕是挖出尸骨也要查个死因出来。”

    穆政通登时皱起眉头:“那姓方的是内卫?”

    话音才一出口,他已然觉得这事无比麻烦。

    难怪如今这案子能引得京中专门支个人来保第,原是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穆政通神色里透着藏不住的慌张:“难不成,内卫盯上了这保第府?”

    曾哲却仍旧是不紧不慢。

    他百无聊赖地捻了捻架子上那水仙花的细长绿叶。

    “保第还入不得十三司的眼,不过穆知府的消息看来着实不大灵通了。”

    “十三司不盯着你们,锦衣卫盯住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穆政通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听闻如今宝兴假票频出,京中已经派发了人来保第查察。樊老板自然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人一来……”

    穆政通的声音越越低,似是自己也琢磨过几分不对劲来。

    “京中行事隐秘低调,难不成是有旁的变故?”

    曾哲嗤笑。

    “这案子发到锦衣卫手里,是梁国公府的裴三主事。一行人前日便带着案卷离京,如今恐已到保第两日有余了,怎么?穆知府还全然不知?”

    穆政通听得这话,眉头霎时间皱得极深无比。

    如今事态,恐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

    这宝兴钱庄坐落保第多年,是非曲直盘根错节,根本经不住一番彻查。何况宝兴钱庄与京中几位大员来往密切,稍有不慎,

    如若他们沾到了如今这泥汤子的脏水,只怕京中还要来一招壮士断腕,丢了保第这个车来保帅。

    到时候他便无疑是首当其冲,要立于危墙之下。

    穆政通的神色不由得敛了敛。

    他又起身冲着曾哲作了个揖:“如今年节尚未过,大人自京中一路劳顿而来,自然劳苦功高。”

    “这保第既是政通的地盘,便也是大人你的地盘,政通自然是都听大人你的。”

    曾哲这才垂下眸子,假模假样地伸手去扶穆政通。

    “穆知府,这怎么使得?你是一方知府,大可不必折煞于我。”

    “十三司的人,就不劳动穆知府费心,你们只管去盯紧了锦衣卫。实在不行,就让樊老板稍加损失,供几个人出去,发了裴三那伙锦衣卫再。”

    曾哲一把掐下盆里盛放的水仙,搁在鼻尖下嗅了嗅。

    “这保第的水仙,就是白瓣金盏,香气馥郁,比旁处长出来的好看。”

    “穆知府这既然有会侍弄这玩意的能工巧匠,那就别只让这花只开一茬,不然就实在是万分可惜了。”

    穆政通连连应是,忙不迭与曾哲道了谢。

    “事不宜迟,政通这便先失陪。”

    眼见着曾哲轻轻扬手,屋里便又重新归于静谧。

    眼见得偌大的屋里只剩下自己,曾哲才勾着唇角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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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家那院子塌了大半,叶氏自然是无心再睡。人群合着官兵,嘈嘈杂杂地搬树,挖土,直忙活了一整宿。

    直到光熹微时分,跟随裴恭到保第的锦衣卫才着人寻来。

    原是府衙已然听闻他们到达保第的消息,故而派人迎到了客栈。

    裴恭把着腰间的刀,锐利的视线登时便往方岑熙身上瞟。

    方岑熙迎上裴恭的视线,似是顿时读懂了裴恭心中所想。

    他轻声哂笑:“方某若是要招呼府衙,前晚在客栈碰面时便该着人去了。”

    “何需等到眼下?”

    裴恭轻嗤。

    话虽是这么没错,可方岑熙狡猾,总不能随意轻敌。

    他自顾自回头,点了身后一个机灵的旗官上前:“你跟着方寺正,别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受了伤。”

    方岑熙不置一语,裴恭便也不问他意见,只是又多交待几句,而后才随着旁的锦衣卫一道儿离开了帽儿巷。

    裴恭一走,那旗官果然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方岑熙便也只以礼相待,旁的时候,只当是身边没这个人。

    周家的事情还很多,方岑熙要做的,也还远没有头。

    天色逐渐明朗,寒意也被初生的太阳驱散。

    方岑熙这才闲下来,冲着自己已经冰透的手轻呵两口气,试图寻得几分温度。

    不料才抬眼的瞬间,他忽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巷旁一闪而过,手里拿着盖过油印封戳的宣府卫机要信笺。

    方岑熙忽然蹙住了眉心。

    那信……

    绝不该在这地方。

    虽然理智始终在告诫他,这像是曾哲设下的圈套。只身跟去一探究竟,恐怕会遭遇麻烦。

    可这事偏偏又?容不得半点万一,否则他十几年的坚持都会彻底落空。无论是他,还是裴恭和梁国公府,都只会剩下死路一条。

    方岑熙不怕死。

    他怕的,是不能死得其所,怕的是裴恭落在曾哲手里。

    他踯躅在原地再三考量,终于还是下定了冒险的决心。

    方岑熙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裴恭手下的旗官,趁着所有人都未曾注意,行云流水地闪身进了一旁的另外一支巷子。

    这巷子又深又长,他缓步往前良久,才终于望见巷头。

    曾哲就立在巷子头上,显然是在等他。

    眼见方岑熙到来,曾哲忍不住扬起手里那信封,故意倒给方岑熙瞧。

    里头空空如也。

    方岑熙悬着的心,这时才终于定了定。

    还好,这只是个假的信封。

    那封真的信笺,更重要的是那个带着信笺的人,显然还无碍。

    方岑熙松下一口气,面上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哲。

    曾哲嗤笑:“我原以为,你是故意窝藏那宣府卫的信件,图的是能借机进案库去头军案。”

    “如今看来,我倒是太高看了你。”

    “原来你是当真没找到信,急着在令主跟前再立一功。原来这么一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就当真能将你骗来。”

    方岑熙阖了阖眼。

    昨夜裴恭与他曾哲来到保第时,他便已经知晓曾哲是冲着他来的。

    裴恭有一句话得没错。

    内卫的手上都沾着数不清的血,他们杀的人太多太多,任是谁都会麻木,会冷漠。

    当人在他们眼里和夏日的苍蝇蚊子没了区别,草菅人命便会顺理成章。

    毕竟,于曾哲这样的人而言,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了,像野草一般,死了一茬还有一茬,是杀不完的。

    即便是同为十三司协领的方岑熙,对他来,大概也不过是,一棵会伤人的冰草罢了。

    方岑熙哂然:“曾哲,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蠢。”

    曾哲泠然:“你倒是个聪明的,怎么还会落在我手上?”

    “你既然那么恨我,怎么不懂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方岑熙轻轻撩眸:“你还不明白?你也不过就是颗棋子。”

    “如今我死在保第,你当真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从你到保第的那天起,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你就是别人手上的泥点子,早晚要洗掉的。”

    曾哲见得方岑熙一脸从容,不由得多出几分愤然。

    “你死在眼前,我也不怕告诉你。良禽择木而栖,钱兴同用我,我自然也用钱兴同,他安什么心我岂会不知道?”

    “功名利禄,我先前都许过你,有钱首辅,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若是早些跪下求我,我看在你是晚辈的份上,不定还能买还能口上好的棺材给你。”

    方岑熙一怔,连忙定了定神。

    那絮絮叨叨的许多话,他都没有听了。

    他只从曾哲的话语滤出一个人——

    当朝首辅钱兴同。

    方岑熙脑海里涌着万千的思绪,缺依旧是面不改色:“曾协领既然不信,如此一口咬定我吓唬人,那就试一试。”

    “方岑熙何许人?卖国贼之子,方廉之后,是十几年前就该死在建州城的余孽。”

    “我这么条不值钱的命,拉上你当垫背,着实不亏。”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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