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菱花阁里屋设考究, 环境雅致。
只是寻常人不知,这里不仅仅是地上一番繁华光景,其实在地下, 才更另有一番天地。
此处即便是室内,也设了庭院般的草木花树, 一年四季都带着常青色,总有鲜花绽放, 馥郁芬芳。
此处比之宫中, 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兴同站在临榭高台上,信手将鱼食抛进脚底的春锦池。
水中五彩斑斓的鱼群登时一拥而上, 翻腾拥抢起鱼食来。
而不动声色的钱兴同, 就像是诸天的佛神, 居高临下地瞧着眼下喧腾的场面, 而后才勾着唇角,像是大发慈悲那般,再撒下一把鱼食到水里去。
片刻之后,才终于有人缓缓登上水榭的台阶, 摘下兜帽, 朝着钱兴同毕恭毕敬地作揖:“钱首辅。”
钱兴同没有回头。
唤他“首辅”的人太多了,有些他的确指点提拔过, 也有些不过萍水相逢。
即便来人是如今早已经位高权重的赵俊艾,于钱兴同而言, 这不过就是另一个“曾哲”。
他分不清, 也半点都不想分辨。
两个一手造成建州倭乱的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在这地方聚了头, 两个人如今皆是功成名就, 声名显赫。
他们面对面立在这菱花阁中, 满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还要为十几年前那桩屠城的惨案来一场“歌功颂德”。
赵俊艾见着钱兴同没有反应,这才思忖片刻,定主意继续恭恭敬敬道:“首辅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如今这般,贸然让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站出来,是不是实在太冒险了些?咱们下一步,又该作何算?”
“冒险?”钱兴同握着鱼食的手骤然松了松,将鱼食悉数撒回甜白釉瓷碟中。
他笑得意味深长:“是了,俊艾的一点都不错。不行这个险招也没关系,左不过就是等着十三司和锦衣卫来查,一点一点挖出线索。”
“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再一点一点想办法,等着冒那个险也不妨事。”
“当初你弃了建州府城的海防,难道不觉得冒险?做大事的人嘛,怎么能不冒一点险呢?”
赵俊艾哑然,随即闭嘴沉默下来。
如今他们尚算主动出招,若是当真被十三司清查审算起来,恐怕才是分身乏术的时候。
眼下但凡还有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大约都不会再不知天高地厚地置喙。
如今饶是冒险,也好过到时候沦为被怀疑的对象再亡羊补牢。
他慢悠悠叹了一口气,便又此地无银似得看向钱兴同:“我不是害怕。”
“只不过你先前过,那方岑熙是十三司的人,连曾哲也是折在他手里头。”
“能进内卫十三司混出来名堂的,绝对都不是无能之辈,他万一有察觉,定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钱兴同嗤嗤笑了一声。
他端起满盘子鱼食,不由分倾撒进春锦池里。
眼看着鱼群越发躁动不安,他脸上的笑意便更盛了。
“人不管是活着,还是做事,都是要有目的的。如今他连方廉都见到了,还能再图些什么?”
一个人被贯了反贼之后的名声,背井离乡忍辱负重,一个人孤寂寂地活着,没因为饥饿或者疫病丢了性命,坚强又执拗地长大成人。
他费尽心思地科举入仕,想方设法进了十三司,还胆大包天到敢进内卫案库私携多年前的建州军案——
不过就是为了再查当年建州倭乱的真相。
钱兴同施舍着有限的怜悯,幽幽感叹道:“多可怜的孩子。”
“一个人受苦受难地活了十几年,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难道不就是为了替方廉翻案?”
赵俊艾愣了愣。
他听着钱兴同轻描淡写的言语,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当初的事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
他眸子失焦,缓缓陷进了回忆。
彼时他和钱兴同,还远不及如今显赫,他们也都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朝中仕宦。
彼时的大鸣朝,已然太平安然了几十余载,国库充盈。而边军距京天高路远,更是懈于操练,坐吃饷空,丝毫没有防备之力了。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算他们不贪,也不过是被别人贪走。就算别人不贪,也都喂给了脑满肠肥的边军。
赵俊艾斗着胆子,动了建州卫的军饷。
一次到一季,再到一年,果然丝毫没有被人察觉。
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军饷也越吃越多。他和钱兴同学旁的边军将领一样,把军饷想方设法装进了自己口袋。
可纵是人人为之,老天偏偏看他不顺眼。
谁也没料到,沿海地区会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汇聚来大量倭寇。
这些倭寇烧杀抢掠,侵扰民生。
可是建州海防的军饷,早已经拖延多月,若是直接出兵,不仅会有败绩,恐怕那些被吃掉的军饷,也会丁点不剩地遭朝廷查出来。
而更逼着赵俊艾下定决心的,便是整日焦心倭患的建州知府方廉——他意外察觉到了军饷账目的异常。
那是赵俊艾一辈子最痛苦的时日。
他分明只是随了大流,他分明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即使不贪,建州海防也定然难以御敌。
可为什么到最后倒霉的人,就只有他。
而彼时在顺天的钱兴同,给他献上了一举两得的好计策。
只要和倭寇私下通气,将建州府拱手让与倭寇抢掠,让倭寇一年内不再侵扰海防。
而后再用一封信,将私通倭寇的罪名,嫁祸在方廉头上,那他们便又能继续坐享其成,安泰度日。
赵俊艾犹豫万分,终究还是调拨建州卫,离开了原本驻地——
那是倭寇次日进攻建州城的必经海域。
一场惨绝人寰的倭乱,就这么彻底爆发。
建州府城毫无防备,平民百姓更无御敌之力。偌大的府城,一日之间流血漂橹,叠尸成山,惨不忍睹。
而这场惨祸的罪魁祸首,只有不知所踪的方廉一个人。
赵俊艾像当初吃下军饷那样,起初担忧了一个月,又担忧了一年。
可是除过他的官运节节高升,一切同原本相较,并没有任何变化。
还好,他焦虑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
赵俊艾回了京,升了职,纸醉金迷和觥筹交错的日子,渐渐环绕着他成了常态。
昔日的担忧,也随着时光流逝彻底烟消云散。
可如今为什么会又多出一个方岑熙?这个人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勾起他心底里那埋藏已久的最后一丝不安?
赵俊艾眼角一跳,言语忽又激烈出几分:“翻案,翻案。”
“他要翻得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你倒是气定神闲,到时候还会有你我的什么好日子过?”
钱兴同瞧着赵俊艾焦急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定一定。”
“你瞧瞧你,哪有个三品大员的模样?”
钱兴同信手搁下装过鱼食的盘子,拿着绢丝帕子擦了擦手。
“该的话,昨日的‘方廉’都已经同他过了。就算他察觉到异常,又能如何?”
“我给了他一个因为意外偶然幸存的爹,让他的委屈和苦楚有处可诉。还能给他梦寐以求的清白和荣耀,让他登上万人敬仰的高台,将被从前鄙夷辱骂过的人跪着赞颂。”
“他那个爹又没让他去烧杀抢掠,不过就只是去找当初建州倭乱的那些证据,一切都只是为了翻案,都是理所当然。”
“而最后,建州倭乱定同你我无关,屠城的是倭寇,卖城的另有其人,一切都办干净了。他得到了他的父亲和清白,咱们得到了安稳宁静,只会皆大欢喜。”
“即便他能觉察这个真相未必是真相,他心里就会贸然接受事实么?他真的想再失去方廉一次,真的想重新被人踩在泥里做一辈子大理寺的毛差?”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吃了苦,才会知道甜来得不易,流民遭了战乱,才会宁做太平狗,“你把灯给他,他怎么还会想回到暗无天日的夜里?”
钱兴同笑得不以为意:“赵尚书,为官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不懂,人性破了天,终究也不过是那么点子东西?”
“先前的曾哲,樊天和,哪一个不是忿忿叫嚣着公平正义,恨不得将你我咬烂撕碎,可最后又是什么结果?”
“我了,人活着,要有目的。”
“只要能投其所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就会将你奉作神明福音,怎么还会再跟你作对呢?”
“到时候他疑了你我又能如何?他找不到证据,也不会想找到证据。”
钱兴同弯了弯眼角:“十三司的内卫就很可怕吗?”
“这满朝的文武,到处是你我的人,他们难道不就是另一座‘十三司’?”
赵俊艾瞧着面前满眼悠哉的钱兴同,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山棱河水,仿佛瞬间都化作了星罗棋布的棋盘。
这世上的任何人与钱兴同,好像都并不是平等的。
因为人和棋子,本就不能相较。
钱兴同带着与生而来的睥睨,可以将他的棋子落在任何地方。
他高高在上,仿佛会操纵人心,只要他钱兴同想,那就有法子让人为他所驱使。
也不知愣了多久,赵俊艾才被钱兴同拍他肩膀的手唤回神。
“放心,我的赵大人。”
“这世上,不会有人肯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