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老房子
尤良木站在阔别已久的老房子前,惊讶得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反复扫视着眼前这一栋漂亮的楼和种满花花草草的院子,以及那些绿叶葱荣的树木,他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
“这……这真是我们家的房子?”他错愕地问他舅。
“不然呢?”
“可、可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别怀疑,这就是咱家老房子,”尤启超拉着他,给他指了指门口旁边那块石头,“记得吗?以前时候你蹦蹦跳跳的时候踩了青苔,一头磕在这儿,脑门全是血,可把我跟你姥姥姥爷给吓死了。”
“震惊”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尤良木当下的感受了,他甚至觉得很奇妙,像是在做一个做过很多次的梦。
他做梦都想要的房子就是这样,鲜活,阳光,充满了希望和用心。而现在,眼前这栋老房子完全是按照他曾经的憧憬来修葺的,旧时的破败和死气沉沉通通一扫而光。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红砖白瓦洋楼,门口杵着两杆笔直的路灯,走进去是院子,抬头可以看见三楼和二楼都有个阳台,光照很好,能晒到很温暖的阳光。
院子里多了两张藤椅和矮脚凳,种了几棵很朴实的鸡蛋果、树菠萝和桂花,草坪翠绿鲜嫩,还有五六株朝天椒点缀,周围都砌上了整齐的白色篱笆。
这栋房子的每一处,都是完完全全符合尤良木的喜好。
他蓦然想起,自己当初跟谁过这些。
尤启超看他这副眼红的模样,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都啦,唐先生他对你一往情深。”
“是他……”尤良木心里多少已经明白了,不需要旁人清。
胸膛烫得快要烧开了。
“是啊,咱这栋老房子,就是唐先生出钱出力修的。”尤启超吁了一口气,“那会儿天冷,又下雨,他就拿着铲子蹲在咱们院子里砌篱笆,浑身都脏兮兮的,从头到脚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劝也劝不走。夏天的时候又顶着大太阳,在这里种果树、种辣椒,拔草拔一天……我一度都以为他脑子不正常了。”
“这怎么可能会是他呢……”尤良木心情五味杂陈,难以将他舅口中的那个人跟自己所认识的唐云乾联系在一起。
在他认知里,唐云乾一直是那个时刻保持着体面、让自己看起来游刃有余、轻易掌控一切的大人物,强大、稳妥。
而非这样放下一切表面,甘愿让自己沦为狼狈、艰苦的模样,放下身段去做一些人物才会做的粗活,自我劳碌,把自己弄得邋遢又狼藉。
如果不是他舅这样出来,他根本想象不到唐云乾还有这样的一面。
“你想想,人家一个身光颈靓的大老板,为了种几棵果树,亲自拿着个铁锹挖了两三天的泥坑,我见他差点中暑,就帮帮他,他也不用。平时空了就来弄这儿,还去给院接水管,铲草坪,把自己弄得跟个装修工似的,如果不是为了你,他还能为了什么?”
对啊,还能为什么呢。
尤良木心中一股股堵塞,酸涩的劲儿往脑壳上直冲,他又低声问:“我们镇……现在发展得挺好的,也是他——”
“对,”尤启超迫不及待地断他这后知后觉的外甥,“不然还能有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投资咱这破镇子,真以为遍地慈善家呐?”
尤良木觉得眼睛有点烫,刚和舅舅久别重逢才哭过一场,所以他对这种感觉特别熟悉,这是又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等反应过来后,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了。
是想给那个男人的。
因为有很多很多话想问、想。
就是铃声响的这两声,嘟——嘟——他都感觉时间过得非常的、非常的漫长。
“喂?”电话被接通了,里面是那个男人一贯沉静、平和的声音。
“乾哥。”
“嗯。”
尤良木开口时有点迟疑,强迫自己随和地笑了笑,“……呃,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事情。”
唐云乾放下手里的重要文件,无声地挥了挥手,将站在一旁准备等老板完电话之后继续汇报工作的冯助理发走,而后,温声对电话里的人道,“我空着,你。”
“乾哥,谢谢。”
“……”
“谢谢你对我舅的照顾。”
尤良木停了一会儿,才慢慢着,“我指的是你给他找工作的事,我是听我舅的,他你很照顾他,给他找了份记事员的工作,还给他找住处,解决了很多生活上的麻烦……这些,我之前不知道。”
“很一件事而已。”
“那装修我老家的房子呢?”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回应。
尤良木慢慢地呼气吸气,越来越沉重的气息声就缓缓流入唐云乾的耳朵里:“我回了趟老家,现在就在老房子这儿,我看到这里......一切一切,都变得很漂亮,很好看。”
“这是好事。”
“是你吗?”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许久。
尤良木眼里渐渐模糊,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的眼睛和心理一样的酸楚,就好像不受控制似的,某些长期已久的东西压着、积攒着。
“这里的所有,我能看到的,都按照我曾经希望的那样......变化了。好奇怪,是不是?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乾哥,我挺笨的,你能不能清楚。”
唐云乾的呼吸也重了,似在压抑些什么,他极力保持着镇定的语气:“装修老屋这件事,我跟你舅舅商量过,他允许了,给了我钥匙,我也就让人把房子翻新了一遍,都是你刚离开时候的事了。”
“……”
“不过这几年,我也有时回去看看,”唐云乾淡笑道,“修修补补那些事情,挺零碎的,你别怪我自作主张。”
“阿尤,我记得你过,想把老家的房子装修得新一点,想把它盖成一间两三层的洋楼,要红砖白瓦的,还想把里面的旧东西都换了,让墙壁即使在梅雨天也不再发霉。”
“……”
“你还,想弄个阳台,在院子里建个篱笆,要刷白油漆,种些鸡蛋果、树菠萝、朝天椒、桂花……因为好看,还能吃。”
“……”
“你还希望在镇上多建些图书馆,让孩子们有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
“阿尤,你过的话,我不会忘。”
人物过的话,大人物一直都记在心上,包括人物讲的每一个字,这些话时眼里的光,那种充满希望和快乐的情绪,大人物全都好好记住了。
他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晰,是因为人总会轻易记住喜欢的人的一切,他从那时起,就已经喜欢上尤良木了。
尤良木静默听着唐云乾的话,就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鼻腔一抽一抽的,跟台修不好的抽风机似的,难听,不像样儿。
他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这般起伏过,大概是这四年里过惯了平稳、无虑的日子,他用手极力捂着嘴巴,然而断断续续的残声还是从指缝中溢出来。
“唐云乾,”男人艰难地出话来,声音已经低哑了许多,“你这……你为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这四年来,在他老家铺桥修路,建图书馆,盖漂亮的学校,种下好看的大树和鲜花。把他的老屋装修成他梦想中的样子,每个细节都不出错。
他为他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只是补偿吗?
尤良木太多问题想要问清楚,哪怕自己再蠢,心中也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清楚明白地问出来,得到一个不偏不倚的确认。
“唐云乾,如果不是我开口问你,你也不会亲口来跟我,对吧?换个默默无闻的名头?”
“……”
“你这样,是要等我自己来发现吗?如果我下个月才回老家,就会下个月才知道。如果我明年才回来,就明年才知道?如果我永远都不回来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
“唐云乾,我尤良木是个蠢人,可你……也真是个哑巴。”
若不是隔着一个电话,尤良木这人再温善再文弱,恐怕也会揪起唐云乾的衣领给他一拳头,把人狠狠揍一顿。
然后再狠狠亲下去。
他多生气啊。
半晌,唐云乾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缓缓传来,语气中有难以压制的颤栗,“因为我不敢邀功,我没有资格,更没有颜面,敢在你面前我自己做得有多好,多为你。”
“……”
“阿尤,哪怕为你做得更多,面对你的时候,我还是无地自容。”
“......”
“那时,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其实我才是那个蠢人,我甚至不懂得怎么让你接受我……以至于,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你是个很值得被珍惜的人,我却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珍惜你,没办法正确地对你好。”
“……”
唐云乾重重咽了一下喉咙,“你过,你很遗憾没能让我开心,但其实不是的,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开心、最安心的时候。不好的不是你,而是我,是我不好,我是个很不好的人。”
“……”
“尤良木,我很抱歉,那几年里,我一直在令你难过。”
迟来的道歉和迟到的爱一样令人悲伤,让他们回忆起那些年的时光,不得不直面彼此受过的伤害和给过的伤害,心脏都很痛。
但是出来了,所以这些痛会重新暴露在光下,慢慢被淡化、被愈合,被新的爱法取而代之。
尤良木的胸腔抽空了,用手背重重地抹去眼泪,“……这就是你让我考虑程恺原因?”
“我不想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在这世界上只能接触到我,每天能见的人只有我,恨不得把你绑起来,永远绑在我身边。阿尤,我想成为你认识的唯一一个人。”
“……”
唐云乾顿了顿,又自嘲般笑了笑,尽是苦楚,“但这不现实,我不能再做一个那么自私的人,我想你快乐,想你身心都自由,可以选择自己余下的人生。而我更不确定的是,现在……我在你那里还有没有可能。我其实很害怕。”
如果尤良木愿意的话,开心的话,他可以永远当一个隐藏的人,成全尤良木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即便自己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尤良木是和程恺在一起也罢,会喜欢上别人也罢,他也再不敢去干预,去阻挠。
因为他其实很怕自己在这过程中会失控,再做出些什么事,出些什么话,就如四年前那样,生生把尤良木逼走。
“唐云乾......”
“嗯。”
“我——”
尤良木停住。
这个的、愚钝的男人,他脑袋不太好,算术也一向不太好。实话,这么些年,他已经算不清自己和唐云乾之间的债了。
包括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来我往之间,他都无法估摸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来。
一开始他欠他,到后来他欠他,这么些年,他们相互亏欠。
他们好像都从对方身上讨到了好处,又好像都没有,他们好像都伤害过对方,又好像都弥补回来了,你来我往,有借有还。
唐云乾静静等待尤良木把话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能如此惴惴不安。
然而,尤良木顿了片刻,却只在电话那头温言问了一句,“我明天,算去拜祭一下姥姥,你要一起来吗?”
刚才的那些话,那些愧疚与纠葛,好像都被这一句柔和的、带着询问的话语化解了,揉得唐云乾的心脏柔软成泥。
他似是滞了滞,“阿尤......”
“舅舅,你每年都有来替我拜祭姥姥,那不如,今年一起吧。”
尤良木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姥姥去世的时候,唐云乾是怎样陪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料理姥姥的后事的。
人不会忘记每一份雪中送炭,所以即便他曾因为那些纷沓的往事怨过唐云乾,这些所谓的恨啊怨啊的,都并不长久。
反而是唐云乾给过他的陪伴,他一直念着。
他还记得唐云乾那时,以后,我常陪你回来,回来拜祭姥姥。
也不知道,男人那时过的话现在还算不算数。可是资本家话就像签合同,一般都算数的吧。更何况,在他听来,唐云乾那句话就像是承诺。
做人总是要守诺的。
良久,风吹过耳边,尤良木听见电话里传出男人一声哽哑的回答:“好。”
“阿尤,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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