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候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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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宣心翼翼地问:“虽大理寺有个女扮男装的人让你不省心,但你就不想有朝一日重回沙场吗?”

    她从未去过定西那一带,不知是不是如诗中所那般黄沙漫天,猎火狼山,只能凭着想象道:“百战穿甲,马踏深山,夜取西凉,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热血沸腾了。”

    裴誉瞧她想得入神的模样,忍不住以手指轻叩她脑门:“你就这么急着把我送走?”

    她讪讪道:“男儿志在四方,裴大人即便是为了自己,就不想一雪前耻吗?”成宣思来想去,认认真真看着他:“而且你心系边关百姓,即便我不,你早晚也是要回去的。”

    裴誉定定注视着她:“难道你不觉得,我根本没资格回去吗?”毕竟那些死去的将士,再也没了回家的机会。就像襄柔,只要见到他,便要提醒他如今的每一日都是苟且偷生。

    “你怎么能这么想?能在那样的处境坚持下来,难道你自己觉得很容易吗?”成宣很想报复裴誉,重重敲回去,奈何不敢。

    “我想襄柔姑娘也不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苦多煎熬。只有你再一次回到定西,再一次败西凉,才能向世人证明,你并没有一日忘记过三年前的事情,你比那些看不起你、你没资格的人,更有资格重新站在定西城,指挥将士败敌人。”

    她慷慨陈词,顿生出视死如归之感,本以为裴誉会感动得涕泗横流,立刻面圣请求领军。

    可是低头一望,裴誉以手枕头,竟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成宣顿时泄了气。她侧头,凑近看裴誉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见他紧闭双眼,呼吸均匀,方才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成宣心里嘀咕,这皮相,真是祸害。

    她又声道:“我绝对没有怂恿你离开永安的意思。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这样我就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了……可是,我真的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将军。”

    然后,她悄悄讲了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銥誮

    那时她初入岷州府,时任推官欺负她年纪资历浅,派她到岷州以西,接近定西边陲的镇上调查当地发生的案子。

    她人生地不熟,半路上被匪徒拦路抢劫,她身上并无多少银两,那匪徒与她纠缠间,发现了她是女子,便动了歪念,绑了她要带回去。

    幸好路上遇到了定西军大军拔营行军,她拼命呼喊求救,惊动了领头的那位年少的将军。

    是那位将军杀死匪徒,救下了她。他身着盔甲,眼眸深沉又透彻,眉目分外年轻俊美,就如神祇降临站在她面前。

    “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伪装女子混入了官府,但你不但没追究我姓甚名谁,还这世道艰难,若我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法子,你也不会干涉,罢便让我走了。”

    “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幸好几年过去,再在永安城里见到,你还是一样的你,幸好是你发现了我是女子。”

    她喊来铺伙计:“来,这里结账了!”伙计满脸堆笑迎上来,问道:“这位客官,噫,这不是裴世子吗?他怎么了?”

    成宣拍拍他:“不怕,他在此处睡一会儿便好了。”罢正起身要走,不知谁伸了手拽住她,一把把她拉回凳子上。

    她猝不及防,整个跌坐下来,疼得哈气,正要动怒大喊,却见裴誉已起了身,以手支头,又是数年前初见时那样深沉明澈的眼神看着她,睫毛很长,唇角微微翘起,哪里有半分醉意。

    “你故意的!”成宣真的觉得脸都丢尽了,她抓狂大喊,“你醒了你为什么不!”

    “我要是了,怎会听到成大人的真心相告?”

    “你别了!太丢人了!”成宣狠狠甩开他的手,又羞又恼,再次起身要走。

    裴誉见状,即刻起身,只来得及拽住她的衣袖:“今夜,谢谢你。”

    他又:“谢谢你听我,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成宣恨自己不争气,又心软了:“……大人不需要见外。”

    “当时你与匪徒几番纠缠挣扎,弄得灰头土脸,因此你我当日在永安初见,我并未认出你来。”

    成宣释然道:“不必在意。那时候你戴了面具,所以我一开始也未认出你来。”

    裴誉顿了顿,成宣以为他还会再些道谢的话,没料到他又道:“所以你算结了账,把我一个人扔在这?”

    原来这人是秋后算账,该兴师问罪的永远不会落下。成宣再度恨自己不争气,她真想仰天长啸——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孽!

    不远处,一个丫鬟扶着一位身着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那丫鬟心道:“奴婢本是为姐采买花卉,不经意见到了裴大人。心里想着姐也许想见他,所以姐叫来此处。”

    女子掀了兜帽,见裴誉还拉着那男子衣袖不放,忽然忆起这是上一次在州桥夜市见过的那个大理寺评事,叫什么成宣。三法司里裴誉那批手下,她见过,没有哪个与他如此亲密熟络。

    谢流婉娇美面容不见异常,还是对丫鬟道:“你做得很好。下回若是再见到了,也如今日一般告诉我。”

    她心生疑窦,这叫成宣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像裴誉那种面上带笑,实际却对人满不在乎的人,也会和一个同袍走得那么近?

    *

    清,永安城大理寺。

    昨夜里,门房听婆娘讲了一宿的鬼故事,又是什么“鬼新娘”、又是什么“游魂女鬼”,听现在永安城一片人心惶惶,大家夜里都不敢出门了,就怕被冤魂索命,要么把你头砍了,要么把你头扔了。

    门房上了年纪吓得一夜没睡好,结果到了白天直呵欠。

    见外头有人叩门,他慢悠悠走去。按道理,大理寺诸位大人不会这么早来点卯的,他定睛一看,竟是一位没见过的,样貌倒是颇清贵,他一派端方,朗声道:“我乃盐运司沈庆仪,有事要见裴誉裴大人,烦劳为我通传。”

    门房吓得一激灵,人也清醒了几分。盐运司可不是个能开罪的衙门,想到此处,他立刻恭恭敬敬把人请到寺内,又安置他在大理寺招待访客的偏厅。

    不多时,门房见成评事也到了,连忙如此这般对成宣了一通,却发现评事大人也如他一般呵欠连天,满眼血丝,便心问候道:“大人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成宣昨夜折腾到深夜才回到客栈,梦里又被裴誉追杀了一整夜,今天累得都不起精神了。她摆摆手:“等裴大人也到了,再叫上我吧。”

    反正沈庆仪来都来了,他总不会跑掉吧。

    她没精采的,跟陆续到来的寺中同僚问了声早,有人关切问:“昨夜的事情,听延景都一五一十告诉少卿大人了,你和裴世子可要心点。”

    她听了,更是丧气。这时,有人来通传,唤她去偏厅见沈大人。

    该来的都是躲不掉,又要见到裴誉,想到昨夜,她便气不一处来。拖拖拉拉到了那儿,裴誉和沈庆仪已经一左一右坐在了,她拱手行礼,到裴誉一旁立定站好。

    沈庆仪看起来比她还疲倦,哀痛神色一览无遗。成宣道:“沈大人怎么看着如此憔悴,莫非是知道了红颜知己海棠姑娘的死讯,昨夜难以入眠? ”她单刀直入,懒得再和沈庆仪绕圈子。

    沈庆仪颔首:“是,昨夜与我同去沁尘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大理寺若是知道了我常去找海棠,必定会怀疑于我,于是我今早直接到了大理寺,向两位明原委。”

    裴誉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便请沈大人从半年前起吧。”

    “当时我告知二位,我是因进入盐运司后压力颇大,才疏远了菱月。这点我并未谎。只不过,朋友见我郁郁寡欢,便带我去沁尘阁,只是听听曲子聊聊天解闷儿,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我便去了。”

    沈庆仪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海棠。

    菱月娇纵,海棠善解人意;菱月爱撒娇,海棠却会反过来劝慰他。谈起琴棋书画,海棠也半点不输给杜菱月。

    渐渐地,他见海棠的次数多了,见菱月的次数便少了。对菱月,他只好扯谎,自己忙于公事,无法见面。

    “我对海棠,半年后我须得成婚,到时候便不能再与她往来。她不恼怒,也不强求什么。这一点,我很感激她。”

    成宣在一旁嗤之以鼻,瞧她什么来着,世间男人便没几个靠谱的。

    “当菱月死去,我也曾有过一瞬间怀疑,会不会是海棠所为。但她心地善良,而且……”

    “而且即使她杀了杜家姐,也绝不可能从青楼女子摇身一变,成为沈家少夫人对吗?”成宣气恼得很,话也咄咄逼人起来。

    “这一点,成大人得没错。但我是想,菱月失踪那夜,是我扯了谎,我整夜都与海棠在一起。”沈庆仪道,“她约我到近郊踏青赏月,我便是她的人证。之后我们一同回到永安城,我回盐运司处理公事,她也回了沁尘阁。”

    成宣并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扳着手指头算,自己也算糊涂了:“那当初你还信誓旦旦让我们去问你的厮,你一直忙于公事。”

    “厮也的确与我和海棠在一起,还有我们投宿客栈的伙计也可证明。地点变了,他的证词照样是千真万确的。我和海棠,并不是杀害菱月的凶手。”沈庆仪下了结论,“要是当时我便告诉你们,大理寺不仅会大肆追查,还会累及家声,我无法向父亲交代。”

    裴誉不屑道:“那沈二公子如今便可以向父亲交代了吗?”

    沈庆仪虽难堪,还是不急不愠,温文尔雅道:“自菱月出事,我自觉愧对她,再也没去找过海棠。如今连海棠也出了事,我……”他顿了片刻,又道:“我自会向父亲坦诚一切。”

    “这次我又怎么知道你过去几日行踪的供词是真是假,万一你如上次一般扯谎呢?”成宣锲而不舍。

    “还是那句话,我若为了菱月杀了海棠,或为了菱月杀了海棠都有可能,可我为何杀掉她们二人,对我又有何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