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浮屠祠
青云庵位置偏僻,依山而建,外观便如普通民居,内有殿宇、寮房及斋堂,疏疏落落,远不如檀溪寺气派。
到了下午,寺内敲动斋鼓,让在寺内留宿的香客都来用斋饭时,庵中比丘尼很快便发现斋堂内少了一人。久等不见,住持比丘尼遣人到寮房查看,便见到如今成宣一行人所见到的血腥场景。
“若青云庵不大,来往的香客也不应太多,发现尸体后,寺中难道就没有觉察有可疑之人出入吗?”裴誉问道,仍在一旁心有余悸的一位比丘尼:“庵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时间庵众惊慌失措,也顾不上查问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看着更妥帖稳重的师太道:“最早是觉空发现尸体,她尖叫着奔出,因此除了仍在斋堂的几位等候进斋饭的香客,其余人因为怕得紧,都匆匆离开了本庵,庵中也无法阻止。”
“那么庵中已知道了这女子的身份?”成宣向那位师太发问道。
师太点点头,悲叹道:“朱夫人乃永安城一位香料商人的妻子,常来庵中为夫君诵经祈福,每次必住这间寮房。她时常为青云庵供奉捐献,庵众皆对她印象深刻。因此在斋堂时,我们马上便发现是她不见了。”
“她夫君如何了?”裴誉问道。
“据是早些年得了急病,人一直不大清醒,长年卧床养着身子。”师太语气痛惜,“朱夫人盼着夫君早些好转,便常到庵中为他祈福。”
成宣这时观察四周,见寮房装饰简朴,幽静肃穆,只是床榻处殷红血色弥漫开来,草席上横卧一具无头女尸,只着一件圆领宽襟的海青袍。
空空如也的脖颈处触目惊心,仿佛是凶手故意的嘲讽。
许如千比他们几人来得都早,此时开口道:“即便当时师太们能留得住庵中的香客,他们也不大可能是凶手。”
延景道:“为何?难道觉空师太发现尸身之时,死者已死去多时了?”他罢还看了一眼许如千,略有些不自在。
许如千却瞧也不瞧他,语气一板一眼的:“延大人得不错。我方才查验过,根据尸僵和尸斑的程度,她大约死于今寅时。想来庵中众人最后见到她,应当是昨天夜里了。”
“不对呀。”成宣转头看向那位年长的师太,疑惑道:“朱夫人既是来庵中祈福,早庵中做朝课的时候,怎的没发现她不见了呢?”
这会儿师太便有些吞吞吐吐:“朱夫人慷慨解囊,此话本不该庵中人开口……”她有些为难,便不知如何下去。
稍年轻些的比丘尼心直口快道:“朱夫人性子乖张,不喜外人扰。朝课和早午间用斋饭的时候,庵里都有人去喊过她,见她不做声,便以为她想休息,直到下午还是无人应答,才疑心是不是出了事。”
比丘尼得隐晦,成宣却大概明白了。敢情这个朱夫人仗着自己香火钱捐得多,向来在庵中横行霸道惯了,无人敢对她置喙。
许如千又道:“凶手像上回沁尘阁杀害海棠一样,都是以利刃刺中肚腹各处要害部位,致死者流血过多而死。只不过,”她略略停了一瞬,房中数人都注视着她,“凶手分尸所用的不再是前几次那种斧头类的器具,据我观察,脖颈处的痕迹是来回切割所造成的深浅不一的切口,应当是些刃部较为菲薄的工具。”
裴誉反应极快:“菜刀?”
许如千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刃部菲薄,遇到骨骼时便容易崩裂。我检验时也注意到了,有崩裂的碎片嵌留于切口之上。”
此时,师太惊呼道:“昨日中午,负责做斋饭的比丘尼提过,厨房中确实不见了一把菜刀!”
延景失色道:“这人也太胆大包天了!光天化日闯入青云庵,夤夜又分尸杀人,就不怕被庵中其他人发现吗?”
成宣来之前便看过了四周环境,此刻道:“凶手应当颇熟悉朱夫人在庵中的习惯,也知道她不喜扰,庵中才安排离正殿最偏远的这座寮房予她。如果距离足够远,寺中人又已熟睡……”
师太亦觉得难以置信:“面对凶徒,朱夫人难道不会大声呼救吗?”
“如果她还清醒的话,当然会。”成宣补充道,“若凶手能先一步令她陷入昏睡,便可以瞒天过海。”
她转头对那位年长的师太道:“师太是否还记得昨日白日内来过青云庵的所有香客信众?”
“若像朱夫人这般,在庵中捐香火又留宿的,我们自可以提供名单。但庵中虽没落了些,但从早到晚,每日许愿还愿的信众来来往往,少也上百,我们……”师太为难道。
“若真是各位比丘尼都能喊上名字的香客,想必不会张狂至此,在庵中犯案。”成宣有些挫败。
裴誉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追查线索的机会,把随后从檀溪寺赶来的宁远、曹越几人叫来,吩咐他们取得名单后,确认上列的所有人在朱夫人被杀时的行踪,又派人到朱家,请家中派掌事的来认尸。
现场勘验既告了一段落,许如千亦等亲属辨认后运回大理寺,再作查验。两位比丘尼便请数人到斋堂用饭,再作算。
*
等斋菜上齐了,成宣才觉出饥肠辘辘来,奔波大半日,没想到还是被凶手抢占先机。
延景见师太还在,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师太可知,青云庵之中,有何物与碧玉有关吗?”看来是念念不忘为何凶徒突然从檀溪寺跑到了青云庵中行凶。
成宣想来此事亦不怪他,凶手早有全盘算,他应是早早观察过朱夫人的生活习惯,才确定对她动手。凶徒行凶之际,他们才刚知悉童谣歌词,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朱夫人的性命。
师太思索良久:“碧玉……贫尼刚来庵中,曾听过住持比丘尼提过,许多年前,庵中确实曾有一座碧玉菩萨,是镇庵之宝,却被贼人偷去了。”她有些讶异,“施主如何知道此事?那位比丘尼早已圆寂,贫尼来之时,已是十多年前了。庵中也再无人提起此事。”
原来如此,凶手知道这佛门密辛少有人知,便有意误导,把他们引去了众人皆知的檀溪寺竹林,却无人料到真正下手之地是青云庵。
许如千眉头紧皱:“按照童谣歌词所,这凶手已集齐四人肉身,可修炼他那诡秘道法了。若他从此销声匿迹,我们要如何抓住他?”
座中数人皆是沉默不语。
此刻,外头一阵人声喧闹,原来是官差星夜将朱家掌事的人带来了。
方才师太提及朱家老爷乃香料商人,却因病卧床。几人定睛细看,发现来的是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妇人。她款款而行,姿容端庄,眼睛却有些红肿。
她对众人行礼道:“妾身朱氏方凝,见过各位大人。”
众人了然,大夫人已逝,老爷卧病在床,家中无人,只能朱家妾室请了过来。
延景请她快起身,她低头,啜泣道:“方才我已见过……看那手腕所戴玉镯以及脚上的翘头履,确实是夫人无疑。”她想了想,又道:“夫人来青云庵前,我曾听她那双翘头履是新买的,总磨脚,磨出了血泡,妾身仔细看了看脚踝处,确实如此。”
看来死者身份并无疑问。成宣道:“朱家并无子嗣吗?为何是你来?”
她敛了敛身子:“教大人见怪了。夫君抱恙,朱家只有妾身早些年诞下一子。儿年幼,言行无状,便由妾身来此处辨认。”
朱老爷已是个做不了主的,夫人一死,这如夫人扶了正室,往后这独子便顺理成章继承家业,成了朱家掌门人。
看来这凶手好生会挑。即便佛门式微,但永安城里到青云庵祈福的女子何其多,怎会连献祭的对象,都刚好选的是朱方氏掌控朱家的绊脚石?
似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方凝悲戚道:“不怪各位大人猜测,但妾身这两日正忙于为老爷准备生辰贺礼,府中各人都能为妾身作证。”
她罢,便将双手手心向上,裴誉见她十个指头全是细细的伤口,问道:“这是为何?”
方凝微微一笑:“妾身出身勾栏,并不懂女红刺绣。正因为得老爷怜惜,才嫁入朱家。所以想趁夫君生辰将至,为他绣一幅绣品。”
她朝裴誉福了福身:“大人可以派人到府中查问,妾身通宵达旦,就是在忙于刺绣和照顾老爷。”
裴誉便命护送她前来的官差再随同她一道回去,顺道查证方凝所。
待方凝离开,成宣越是思考她所的话,便越觉得怪异。
这一路调查下来,从杜菱月到张氏,从海棠再到今日的朱夫人,与死者密切相关之人,总是恰好有确凿人证,证明他们并不在场。
她出自己的疑问,延景最近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破案能力所征服,话里话外不再挑刺,而是顺着整理道:“杜菱月死去之时,沈二公子与海棠在一起;张氏死时,儿媳张连氏和独子正远在娘家临县;海棠死时……”
到此处,成宣接过话来:“若沈二公子不是杀害杜姐的凶手,杜姐已死,他就更没有道理杀害海棠了。”
裴誉会意,颔首道:“即使不算上海棠,那也还有朱夫人。”他们都想起方才方凝所的话,那也是天衣无缝的人证。
“这样,就好像凶手不止严格按照童谣歌词行凶,而且还避开了受害者所有密切相关者在场的可能性。”许如千亦察觉出案子的怪异之处。
“童谣已是在城中大肆宣扬,人人皆知他是为了得道飞升才选的肉身献祭的法子。加之行凶前,想必也观察过所有受害者的生活习性才动的手,为何还要故意避开这些相关者,是怕三法司查案的时候冤枉了这些无辜的人?”成宣一口气出自己最大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