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万世劫 ·
“不错, ”成宣补充道,“李珣本就陷入昏迷,即便起火也并未感到痛觉, 因此再也没醒过来。”
许如千是仵作, 对于人体的结构比他们了解得还要清晰,她:“你们可还记得那日,床榻上只余下一些残缺的肢体,那是因为人身上,油脂最多的部分是自己的躯干和大腿。”
“所以, 李珣的身躯和大腿都被烧成灰烬,只余下了腿部分的残肢?”成宣问道。
“不止是这个缘故。我想,李珣所着的外衣不正是烛芯吗?不知这衣裳是长度不够, 或是被掀了起来,反正他的腿没有被烧完。”延景正分析时, 猪的油脂燃烧所升起来的阵阵浓烟,已经熏黑了墙壁。
“即便有衣裳和油脂作燃料,人的骨头那样坚硬,也能彻底地烧成灰烬吗?”成宣心中仍有疑惑, 不禁问道。
许如千稍一猜测,便想到了缘由:“我想, 是因为骨头里有骨髓。骨髓和油脂一样可以被燃烧, 所以不禁把皮肉烧掉,连骨头也彻底烧毁。”
延景指了指床榻上的猪,让她们看看那融化的油脂。它慢慢渗出猪身, 一直流到地上。
“怎么这些流出来的油脂, 就不会燃烧呢?”他们三人如同钻研其中奥秘的学者,探究不息。
成宣最快反应过来, 一拍手道:“那还不是因为没有了衣物作烛芯,这些油脂没法燃烧,不就残留下来了?”
许如千愈发兴奋:“咱们那日在长年殿中所见到的诡异场景,都有合理的解释了!”
“总而言之,衣裳被纵火之人点燃后,”延景总结道,“油脂渗出,让火势蔓延到李珣的全身。但油脂的火焰极,就如这猪身上的火一般,因此火势没有蔓延,周围也没有烧焦的痕迹。”
“所以这火,并不是什么鬼火,更不存在什么神宗降世。”许如千眉心紧皱道,“是谁居心叵测,在城中传播此种谣言?”
成宣想起自己与延景的推测,对天机道的怀疑愈发加深。
若杀掉李珣一事,既有利于天机道,又利于西凉二皇子,那到底是谁所杀?总归不会是两者合谋吧……她已不敢再想,只好等这头猪彻底烧完了,好回去先同谢念寒复命。
不。她望了望被火光映着的另外两人,她决计还是先去会一会天机道宗主。他既然肯愿意和自己做交易,那想必她对于天机道还有利用价值,他暂且不会那么轻易杀了她。
这一等,已是入了黑。如今城中谣言四起,民心动荡,她拜托延景把许如千送回家中,又编了个借口,便与他们二人分开而行。
这一路往城北的道坛而去,路上虽不至于堵了道,但行经的人却是不少。
这些人,多数都是与成宣一个方向的。她想套话来问问,便加快脚步,走到一年青妇人身旁。见她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并非出身富贵之家,成宣问:“叨扰了,想问问,你这是去道坛吗?”
那妇人见是个俊俏公子,含羞道:“不错,奴家正要往那儿去。公子也是要去听筵讲吗?”
“道坛还有筵讲?”
“当然。都是给那些不懂道义的普通老百姓所听的,听好多人听完了,马上就加入了天机道呢。”
成宣越是想,越是觉得心惊胆战:“有多少人要加入?你也是吗?”
妇人轻声笑道:“奴家哪会知道?反正左邻右里,多的是要去当信徒的。至于奴家自己,还是先听听筵讲。”
成宣道了谢,才意识到李珣之死对永安乃至大梁百姓有多大的冲击力。这般疯狂地吸纳信徒,难道天机道想要成为国教?
来之前,成宣未曾具体地想象过道坛如今的繁盛程度,直到她到了那儿,亲眼所见后,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百姓们的狂热。
成百上千人挤在道坛门口,皆高声喊着:“让我们加入天机道吧!”他们满脸的迷醉和狂热,似乎已失去了 ,只有对神宗无比的虔诚。
有的人甚至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殷红献血染在了石板地面上,有的人哭得涕泗横流,嘴中嚷嚷着“孩儿重病,就让我去求一求宗主怜悯!”甚至还有人把那首诡异的童谣掐头去尾地念了起来,起初是一个人,接着是三个,四个,和应的人越来越多,如铁蹄震动,在天地之间沉沉地回荡着。
“天机宗,法无双,他日得道万世扬!”
天机道,已赫然成了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成宣听得毛骨悚然,她不算与这群疯子正面冲突,正发愁如何能挤进去这么一堆人中,此时她正好瞧见了站在高处的玉泽。
玉泽以尖细的孩童嗓音喊道:“筵讲名额已满了,诸位改日再来吧!”他的话音,已被淹没在信徒乍见到他时的热烈呼喊,“副宗主,副宗主,宗主在哪,让我们见见他!”
上回宗主对她提出交易之时,玉泽还跪在一旁听了全程,这不正好是她进入道坛的好机会?
成宣赶忙挤过那群百姓,冲着玉泽直挥手:“玉,玉!”
玉泽大概从未听过别人这样喊他,竟是马上就转过头来,见到成宣,还想装作视而不见。成宣哪里肯放过他,大喊道:“宗主若是知道了……”
玉泽当然知道她未出口的话——宗主若是知道了她来寻,玉泽却不告知,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只得自认倒霉,命人为她让出一条道来。顿时,周边的信徒都从狂热变作疑惑,人人注视着她。
成宣躲不开那些或好奇或嫉妒的眼神,低着头便进了道坛。等她刚进来,道坛的门便重重地在她身后关上。
玉泽面色不虞,让她留在原地,不许四处走。不多时,有坛中穿着道袍的人来为她引路。
只是这回去的并非从前来过的常乐台和神宗殿。成宣并不知晓,原来在道坛深处,正在修建一座巍峨高塔。塔面展开六角,层层楼阁延伸而上。那棚架搭得极高,上上下下忙碌搭建的皆是身着道袍之人。
对方继续领着她,沿着棚架往上走。这塔不知要修几层,成宣心中暗暗估算,发现已离地面将近七八丈。
绕到棚架尽头,赫然站着一人。不是宗主又是谁?
他今日带着银色面具,下颌弧度优美。听得来人踩在架上的响动,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成大人,最近可安好?”
成宣有些畏惧,一下子没想起来意。她只敢隐隐往下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好端端的,宗主为何命人修塔?”
他一派悠然,开口道:“云山郁蒸,江水澄凝。得此高塔,势欲上腾。天机道法,从此其兴。不知大人听了,觉得这诗作得如何?”
成宣来前,本还对天机道牵涉杀害李珣一事将信将疑。宗主这话一出,居心已是昭然若揭。成宣不由得一惊,后退一步道:“永安百姓都,是神宗降世,才惩治了西凉。如今信徒百万,天机道之势,已是前所未有地庞大。如今还趁机会修塔,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什么?我自然要的是神宗驾临,我要天机道在整个大梁至高无上,无人能敌!”他虽戴着面具,成宣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如同外面那些祈求加入天机道的道徒一模一样的狂热。
成宣像见到了一个疯子。她难以置信道:“佛教等教早已式微,天机道本就在大梁流传极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杀掉敌国太子,以一国百姓的安危来换取!”
宗主本望着远处山水胜景,此刻才转过头来,但他似乎毫无讶异之色。成宣眼见他高大身躯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般看着她:“我就知道,你会是第一个发现的。”
他唇角还带着笑意,让成宣不寒而栗:“所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交易?”
见成宣不语,他慢条斯理道:“我当日允诺的事,如今也一样有效。”
“只要我不往下追查,或者把此事全数归咎于西凉,让天机道能全身而退,你便不会把我的身份宣之于世?”成宣终于定了定心神,想起那日他所的话。
“成大人果然聪颖过人。怪不得这么快就猜到了天机道头上。所以这个交易,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乎成竹在胸,知道她会有何选择。
不对,那种孤高和倨傲,是因为不管她做出任何选择,他都能想出化解之法。
成宣反倒平静下来。若把他心中所想条分缕析,也不是毫无破绽。
她心念电转——若我不答应,他马上公布我的身份,朝廷会将我入罪,我甚至连查出天机道是否真正牵涉李珣案的机会也无;若我假意应承,私下调查,等有了真凭实据,那便是她来将天机道的真面目公诸于世。到时候若自己身份暴露,也是没有遗憾。也许皇帝还会念在她忠心为国,重启对顾淮及家眷的失踪案调查。
成宣不敢应得太直接,这人如此诡计多端,不定根本不会相信。于是,她装作一副不屑模样:“你天机道所谋,乃通天之能,凭什么让我以身份之秘换取?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似乎并不意外成宣的提问,竟颔首道:“成大人得有理。那么,你想要什么?凡天机道之力能奉上的,我绝无二话。”
成宣心生犹豫,到底要什么,才能获取他的信任?
她咬了咬唇,片刻后才开口:“即便是宰执之位?”
宗主竟大笑起来,独属于年轻男子的爽朗笑声,竟让她想起了裴誉。呸呸呸,这心术不正坏了脑壳的家伙,不配和裴誉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