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迷离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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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惊得里头的聂向晚和贺之舟俱是一惊。他们迅疾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多年相交的默契,令聂向晚马上明白了贺之舟眼神中暗藏的意思:稳住她, 一定要套出话来。

    成宣听见里头没了动静, 既然没有赶她走,那便是她的话起作用了!她顾不得旁边想和她推搡的仆役,高声道:“大人,你不想知道吗?我听,顾大人曾经是您的师长……”

    任她再嚷嚷下去, 那还了得!尽管此处非首辅宅邸,也须提防眼线才是。聂向晚让贺之舟躲到了屋中的屏风后头,这才去开了门。

    成宣还想再喊上几嗓子, 迎面却映入聂向晚精神矍铄的面容,他悄声命那仆役退下, 成宣讷讷地被他引了进去。

    “方才卑职是不得已而为之,望聂大人见谅。”成宣怕惹恼了对方,心翼翼道。

    聂向晚冷哼了声:“你倒是胆子大。吧,顾大人到底和天机道有什么关系?”

    “延大人想必已和各位交过底, 我们几人一直在追查天机道的阴谋,却奈何人单力薄, 一直无法和顾玄的势力抗衡。可是他们还有一点没有告诉您, 那便是我的身份。”成宣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知踏出这一步后会有何结果,因此时刻都有种赌徒的心态。

    她的命, 反正是捏在顾玄手上了, 也不差再下一注。

    聂向晚终于被她勾起了兴趣,笑道:“老夫倒要听一听, 你能和这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成宣拔掉发髻,如云墨发散落肩头,聂向晚已是大惊失色,她随即半跪在地,决然道:“民女姓顾,名承萱,乃前任首辅顾淮大人之女。”

    聂向晚哪里会不记得顾夫人的模样。师母乃江南女子,容貌秀丽,话间总是温声细气,对他们几个学生均是关爱有加。

    眼前的女子,哪还有半分身着男装时的清秀书生意气,分明与当年的顾夫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又继承了父亲的清雅,便糅合出了一副清丽出尘的容貌。

    聂向晚一时语塞,他心中已是信了,可出身刑狱,天生的多疑本能又使他不得不追问下去:“……这位姑娘,你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受不起。你除了证明你是女儿身,可还有别的证据?”

    当年离家千里,匆匆逃亡至岷州,其后又隐姓埋名,成宣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曾有。”谢念寒送予她的手镯,不过是少年少女的玩意儿,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只有记忆,而这记忆只能以言语描述,并无任何实据证明。成宣惨然一笑,脑中浮起的过去种种是如此真切,可别人若当真不信,那也只是只存在于她心中的海市蜃楼罢了。

    “民女并无实证,可的确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扮作男装,苦心孤诣只为了进入大理寺,有朝一日能查清这桩冤案。”成宣眸中泫然,抬眼望着聂向晚,“请大人信我。”

    这套辞,在裴誉面前还是行得通的,就是不知在久经官场多年的聂向晚面前还能不能派上用场了。她心中忐忑,许久听不见聂向晚开口,正欲再开口,后头的屏风处却走出了一个人。

    聂向晚恨恨道:“你这老匹夫,怎么半晌功夫也等不得?”

    成宣认不得另一个老头儿是谁,可方才自己的话不都全被听了去?成宣心道这聂大人还真不靠谱,怎么还留了一个人在里头?

    那仆役好像的确是了句“聂大人在里头有要事商量”,怪只怪自己没有听进去。

    可那人看着威严十足,举手投足皆是贵气,看来官职头衔绝不比聂向晚低。既然聂向晚能把他留下,明……

    成宣福至心灵,低声道:“您便是聂大人的至交好友?是您,让他去调查天机道的吧?”

    那老头儿摸了摸花白胡子,似是被她逗乐了:“看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顾淮的女儿,一点也不比他差!”他边,边低身将成宣扶起来:“跪什么跪,起来,我们俩还是你爹爹的学生,哪有跪我们的道理!”

    成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这么信了?她仍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您是?”

    脑海中隐隐约约的记忆提醒她,爹爹除了聂向晚外,还有一个学生,她拼命回想,脱口而出道:“您是贺之舟贺大人?”

    这可是当朝首辅,即便顾玄在朝,他也是权倾朝野的人。若能得到他的帮忙,自己对抗顾玄,胜算又多了几分。成宣喜出望外,方才的伤感已是一扫而空。

    聂向晚多少年没见过贺之舟露出这般真心喜悦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认出成宣后,仿佛当年目睹老师一家被灭满门的所有无助、愤懑和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一定是老师在天有灵,庇佑顾家还能有遗孤幸存在世吧。

    “天机道道坛,如今成了大梁各地道徒争抢着要前来朝圣的地方。自从道塔修筑完毕,皇帝下令不日将在此处举办祭天仪式,接受封号,成为道君,以迎神宗降临后,人人趋之若鹜,仿佛永安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圣地。”

    “若能来到道坛,若能匍匐在道塔之下,仰望皇帝、仰望国师,仰望神宗……这是何等的荣耀!”

    “以此等理由,让皇帝批准各地道徒进京,宗主大人,您看可行吗?”

    玉泽得口沫横飞,唇干舌燥,半晌才停下,偷觑了眼顾玄的脸色。嗯,大半都被面具挡住了,面无表情,就是能理解为还可以的意思吧?

    不知宗主大人又在筹谋什么,把他叫上了道塔最高处。此处能俯瞰整个永安城,民居鳞次栉比,万家灯火暖春风明明灭灭,可满目盛景和扑面凉风却不能让玉泽轻松上一丝一毫。

    方才宗主,即日起开始筹备祭天仪式。此乃大梁朝头等大事,连裴誉的西北军情都要摆在后头。宗主起了个头,要想想如何能让永嘉帝准许如此多的信徒进京。

    玉泽一想,祭天仪式不就是个现成的理由吗?这才把上面那堆冠冕堂皇的话了一遍,顾玄竟轻轻地笑了笑,捏一捏眉心:“这倒也是,是我糊涂了。”

    玉泽高声道:“宗主白日为国事操劳,夜里还要为天机道大事奔波,劳累不堪,忧思过甚而已。”无论上司什么,拍马屁才是真理。

    那般谄媚的话,由一个孩儿模样的人出来,倒不显得十分虚伪。顾玄破天荒摇了摇头:“我在担心别的事情。”

    顾家案子东窗事发,宗主姓顾,又是成宣身份的知情者,莫非他担忧的是此事?玉泽不敢再问下去,生怕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便岔开话去:“这道徒入永安,需要经过我们核准吗?”

    他以为只是把道徒请到永安见证祭天仪式,忽地想到神宗像下面日夜赶工的铸造工场,差点咬了舌头。自己还真是笨,为何还明知故问?

    “名单会由各地分坛的副坛主来拟定。并不是谁都能来,懂吗?”顾玄的话似乎染了风中的冷意,让玉泽一瞬间如坠冰窟。

    分坛主都是永安总坛渗透在各地的势力,因此这些信徒绝不是来此处观礼这么简单。

    盛大的祭天仪式,皇帝陛下大驾光临道坛,并登上道塔最高处,接受封号……此时,底下观礼的信徒露出狰狞面目,一拥而上……

    零零碎碎的可怖画面一幕幕在玉泽脑海中涌起。他不敢再幻想,忍住嗓音的颤抖:“可,可师出无名的话,怕是会惹起天下人的反抗……”

    “这一点,你确实得没错。”顾玄轻轻笑了笑,听在玉泽耳中,更像是冷笑,令他寒意更甚,“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功夫了吗?”

    什么功夫?玉泽一头雾水,没听明白顾玄的意思。是指天机道师出无名一事吗?

    是了,玉泽越想,越是觉得惊心。他们在各地伪造各种灾异之象,又连同西凉杀死了太子李琮,等顾玄成为国师,能伴驾君前后,又通过制造祥瑞之兆来巩固他的国师之位。

    他早该明白,宗主要的不是国师之位,不是二分天下,而是整个大梁朝。

    放眼大梁,天机道的势力已遍布大江南北,无数的狂热信徒都只等他一声号令,便会对羸弱不堪的大梁发起攻击。天机道才是民心所向,从一开始,顾玄要的就是师出有名,而且,他也已经如愿以偿。

    这一盘棋下到了最后,顾玄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他根本没想过要和永嘉帝好好下完这一盘棋,只待皇帝入了局中,他便会把这棋盘一把掀翻。

    接着,顾玄出了今夜令玉泽最为胆寒的一句:“你派人去,在整个永安城散布这话。”他稍稍思忖一会儿,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就,顾家灭门案,是皇帝嫉恨顾大人权柄,指使贺之舟所为。”

    “懂了吗?这就是师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