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嫁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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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蝉格外聒噪, 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的响,叫得人心中烦闷,催得人昏昏欲睡。

    可是晁瑛此时既不闷热烦躁, 也不昏昏欲睡, 他站在那里已经半个时辰,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还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这一次我定当不让沈思洲好过。”

    李景鸿这人从外表上瞧着是个谦谦温润的君子,但是在他身边待久一点的人就会知道, 这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金重楼和暖宁宫两次任务均遭失败,他在李景鸿这里并不好过。

    晁瑛一开始只是为了想借李景鸿的势,给自己报报仇, 可是贼船易上不易下,他马上快连自己都保不全了。

    李景鸿放下手中的茶杯, 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晁瑛的面前,一直走到不能更近的地方才停下来。

    此时的两人正是面对面,脸贴脸, 呼吸缠呼吸。

    “后悔吗,来投靠我?”

    声音低沉磁性, 却并不悦耳, 晁瑛停在耳里只觉得像是毒蛇吐信。

    他忍住后退逃跑的冲动,低着头不敢看李景鸿:“投靠殿下是我之幸,生死不悔。”

    “哼。”

    李景鸿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笑,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可是, 我却后悔了。”

    一片茶杯碎片凭空出现在晁瑛的脖子侧面,轻轻一划, 一条细细的血线开始往下滴落血珠。

    晁瑛仍是不敢动,额头却出现细密的汗珠。

    “最后一次,这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婚。”

    李景鸿一挥手,瓷片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他毫不在意,衣袖甩动,大步走出了这所阴暗暗的殿厅。

    “是,晁瑛定不负殿下所托。”

    晁瑛深深伏拜在满地的茶杯残渣上,久久不敢站立。

    .

    “这件,这件好看,配得上我姐。”

    崔行简兴冲冲地拿着一件嫁衣往崔白菀身上比划。

    虽然崔行简觉得沈思洲这厮不太能配得上他姐姐,但是圣人已经下旨,他愿不愿意也不重要了。

    不过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豁达,什么事不顺意,他都能自我排遣到顺意。现下他心里最重要的就是怎么让他姐姐风光出嫁,努努力,艳惊一下全上京的不成问题。

    所以一大早的,他就拉着崔白菀来了上京最大的布庄,势必要给他姐姐做一件奢贵华美的嫁衣。

    崔白菀看着他拿来的那件嫁衣,委婉道:“太俗。”

    “这件呢?”

    “太艳。”

    “我就不信了,那这件呢,绣花这么多,多富贵啊,有没有联想到百花斗艳的景色?”

    “想到了赶集。”

    秋月躲在一旁偷偷闷笑。

    “……”

    崔行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灌水,气道:“姐你是不是就是看不上我给你选的?”

    崔白菀为难道:“可能吧。”

    崔行简向里间喊道:“掌柜的,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都给爷拿出来!”

    一个圆乎乎的身影掀开挂帘,未语先笑:“哎呀,崔公子,我拿的都是压箱底的。”

    “再拿!”

    掌柜的看看崔白菀,又看看崔行简,显得十分为难。

    崔白菀刚想“要不就算了,”就见掌柜的重重一砸拳,像是下了特别大的决心:“我有一件还真是压箱底的,一般人我都不给看的,但是崔姑娘这样的天仙样貌,估计也就这件能配得上了,我去给姑娘拿来。”

    崔白菀:“……”

    这掌柜的花招还挺多。

    那掌柜进去了里间,半天才神神秘秘捧出来一个花梨木匣子。开来,是一件红嫁衣,绣纹繁复生动,不仅衣面上坠满了珍珠琉璃,连披帛上都有璎珞流苏,窗棂斜照进来的阳光照在上面,衣裙流光溢彩,光耀满室。

    这个匣子里不仅有嫁衣,配套的凤冠却扇也一应俱全。完美崔行简奢贵华美的要求。

    掌柜的得意地看着被惊艳的众人:“这件新嫁衣是前朝宫里的绣娘做的,原是做给自己的,后来前朝宫变,她趁机逃了出来,没有银钱,只能把这件衣服卖给了我。”

    崔行简指着它喊道:“我要这个!给我包起来!”

    崔白菀反应过来,觉得什么前朝绣娘都是掌柜的在胡扯,分明就是想抬高价钱。

    她拉住崔行简,摇头道:“你先别急。”

    崔行简全然不停劝阻:“别管她,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嘿嘿一笑道:“别急别急,先谈谈价钱。”他伸手一个巴掌,道,“这个数。”

    “这么贵。”崔白菀皱眉道,“行简,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掌柜的见她不冷不热的,急忙道:“崔姑娘,这衣服不是我吹,全上京也就只有这一件,错过了这个,您想买也买不到了!”

    崔行简咬牙对门外的家丁道:“你们回府,去拿钱来,我今日出门没带这么多银两。”

    掌柜的闻言夸赞道:“崔公子豪气。”

    崔白菀扶额,她这个弟弟,当真是冲动。

    掌柜的今日逮到了大鱼,喜笑颜开,怕两人等得无聊,又让伙计上茶水点心来。

    前脚崔府的下人刚走,后脚就另有人上门。

    晁瑛摇着扇子,将“寻衅滋事”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他笑道:“哟,原来是崔娘子。”

    崔白菀皱眉,冷着脸没有搭理他。

    崔行简看见他,霍然起身,捋起袖子:“上次还没把你怕?”

    晁瑛一见他捋袖子有点怵,他从到大没被谁过,那一顿还真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害怕”。但是他想想今日带来一溜的手下,人多壮胆,抖抖衣袖,昂首走了进来。

    他抬手按下崔行简的胳膊,笑道:“今天不架。”

    “那你来干嘛的?”崔行简有些狐疑地望着他。

    晁瑛的眼神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匣子道:“这就是崔姑娘选的嫁衣?”

    “关你屁事!”

    晁瑛面上依旧挂着笑:“我听崔兄弟今日出门没带够钱,这不,我来雪中送炭的。”他掏出一叠银票,搁置在案桌上,对掌柜的道:“给送到崔姑娘府上吧。”

    崔白菀道:“不必,不劳烦晁公子了,府里人一会儿就到。”

    掌柜的左右为难,看看崔白菀,又看看晁瑛,不敢话。

    晁瑛眉心紧拧,嚷声道:“爷让你装起来,听不懂话是不是!”

    晁瑛的大名谁人不知?掌柜的被吓得一个激灵,连连点头道:“哎哎,这就装好。”

    崔白菀冷脸起身,道:“衣服不要了,告辞。”

    她起身欲走,却被晁瑛一把拉住了手腕:“娘子别急着走啊。”

    崔行简见状怒不可遏,上去就要揍晁瑛:“混账!狗爪子也配碰我姐姐!”

    晁瑛今日是有备而来,带来的几个手下都是人高马大的,站成一排,生生阻了崔行简的去势,轻松将崔行简桎梏住。

    崔白菀挣扎起来,奈何晁瑛力大无比,她怎么也挣脱不了。

    晁瑛忽略掉身后崔行简的叫骂声,自认风流的一个邪笑:“崔姑娘,急什么呢?”

    掌柜的见势不妙,瑟瑟发抖躲在里间不敢再出来。

    崔行简今日就是想买个衣裳,没带人出来,见那登徒子的狗爪子往崔白菀的脸伸去,绝望地喊出声。

    “住手!”

    一个锦衣老者刚下了轿,还没进门就高声阻止,他慌里慌张地进门来,伸手就是一个巴掌劈在晁瑛身上:“叫你住手!”

    晁瑛目瞪口呆看着老者:“爹,你怎么来了?”

    来人竟是清河伯晁覆。

    晁覆年逾六十,身体不太利索,一直都是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的,此时竟然出现在这的衣庄,实在是匪夷所思。

    清河伯怒道:“我不来就等着晁家被你连累吧。”他扭头对晁府的那些下人道:“还不放了崔公子!”

    刚才还神气非凡的下人们见老爷来了,都瑟缩着脖子相互推搡地站在一边。

    崔行简得了自由,拉过姐姐到自己的身后,扭扭刚才被拧的手腕,对着刚才桎梏自己的两个下人扬手就是两个巴掌!

    被的两个下人都捂着脸,不敢话。

    崔行简还想再出气,却被崔白菀拉住了胳膊,崔白菀摇摇头,示意他别太过。

    崔行简悻悻地放下了手。

    崔白菀转身对晁覆道:“清河伯,事不过三,这事儿给个法吧。”

    她长得柔柔弱弱,话也是细声细气,可是此时不卑不亢,态度从容,反倒生出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出来。

    晁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道:“按理你要叫我一声伯伯,瑛儿这孩子不成器,冒犯了侄女儿,我让他赔个罪,你看这事儿……”

    “这事儿已经闹上过御前一次,清河伯还想来第二次?”崔白菀冷着脸,接过话茬。

    晁覆本想着两个孩儿能有多大的能耐,这事儿赔个礼也就算了,谁知道这个崔家的姑娘是个硬茬。

    但是他也是久经风浪的人物,他道:“这事儿何必让陛下知道,起来瑛儿也还什么都没干,闹起来瑛儿也不一定吃亏,只是对侄女的声誉不太好。侄女这么聪明,也不想崔大人再为此事闹心吧?”

    这话就是纯粹不讲理耍无赖了,没想到晁覆一大把年纪居然也会这般为老不尊。

    崔行简指着他道:“你!”

    崔白菀皱眉,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儿子,清河伯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道:“自然,但是这事儿就这样算了,我爹知道了恐怕也不会答应。”

    听见有转圜的余地,清河伯笑道:“那侄女的意思是?”

    崔白菀环顾四周,喊道:“掌柜的,出来,有生意了。”

    掌柜的拿着帕子一边擦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躬身道:“崔姑娘有何吩咐?”

    崔白菀指着那件嫁衣:“把这件衣裳包起来。”

    崔行简叫道:“姐!”

    清河伯看着那件衣裳,心道一般一般,数目。

    谁知崔白菀又指着刚才没看上的那些衣裳,道:“这些,也包起来。”

    清河伯的心颤了颤,心道还好还好,不算很多。

    崔白菀的眼神在店铺中逡巡,指着四周的墙,道:“这些,这些都包起来。”

    竟是要将这布庄搬空了!

    掌柜的看了晁覆一眼,不敢动手。

    晁覆的心跳都要停了,却只能咬牙道:“听崔姑娘的。”

    崔雪平自诩君子,没想到教出的女儿年纪轻轻却这般厉害,属实是他瞧了!

    崔白菀拿捏的分寸刚刚好。

    晁覆仗着宫里受宠的女儿,捞了不少的油水,可谓家大业大。寻常的衣裳再贵重他也买得起,但是这么多衣裳加起来呢?崔白菀看似随意,控制的数目却在一个晁覆可以接受但是绝对肉疼的范围内。

    崔白菀也拿他不能怎么办,不可能真的再闹到御前,只能让晁覆多吐一吐这不义之财,心疼心疼了。

    晁瑛看着她狮子大开口,忍不住道:“崔白菀,你别太过分!要这么多衣裳你穿的过来吗!”

    崔白菀惊讶道:“谁是我要穿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替清河伯和你积攒功德呢,”崔白菀笑眯眯道,“这些衣裳等会儿都将散给城里那些流民乞丐,人手一件,这是天大的功德啊。”

    晁覆听完只觉得眼前一晕,崔白菀这是要满城的人都知道今日的事啊!

    晁覆道:“这恐怕、对侄女的名誉……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崔白菀疑惑,“清河伯是想反悔?”

    晁覆怎么也没想到,崔白菀一点都在在乎声名这东西。她不仅要闹大,还要闹到满城皆知的地步。

    “没有没有,侄女高兴就好。”清河伯拿着帕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

    “既然如此,那我便替那些人多谢清河伯了。”

    “岂敢岂敢。”

    “告辞。”崔白菀盈盈一拜。

    清河伯咬牙道:“侄女慢走。”

    他目送着崔白菀出门,崔行简甚至还特意在众人面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几句,这才大摇大摆出了门。

    等到两人出门,晁覆转身忍不住锤了晁瑛一下,怒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让你长点记性,你还敢来招惹崔家的人!你是嫌你爹没能早点死是吧!”

    其实他是知道自家儿子的德性,但是今日被崔白菀摆了一道,散了这么多的财,他要将这受的气都找补回来!

    晁瑛从没见他爹发这么大的火,挨了踢也不敢叫唤,只是揉着自己的伤口道:“这都是为了咱家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要谢你不成!”晁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晁瑛一把拦下他爹的巴掌,见瞒不过去,只好俯身在他爹的耳边将投靠三皇子的实情都了出来。

    “爹,我也不想这样,我又不是没脑子的,都是无奈之举。”

    晁覆听完后大惊失色,一脚踢在晁瑛的身上,大骂道:“夭寿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我死你这个孽障!”

    晁瑛一个没防备,被踢得摔了个狗啃泥,见他爹的连环踢又来了,赶紧连滚带爬起来逃命:“救命啊!救命啊!”

    “孽障休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