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芙蓉帐(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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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帐(50)

    殿内无比安静。

    王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对周绥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话?”

    周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对站在一旁的姜太医道:“你也为皇后诊脉看看。”

    姜太医立即应了,毕恭毕敬的上前隔着纱帐搭上舒乐的手腕,停了片刻,退了出来。

    周绥沉声道:“如何?”

    姜太医朝周绥和王太医拱了拱手,开口道:“陛下,有主事王太医在此,臣不敢先言,还是由王太医先罢。”

    周绥冷哼了一声,上前拂开帘帐,将舒乐的方才为了诊脉而放在外面的手握住,待暖热了些,才心翼翼的将手塞回锦被之下,掖了掖被角。

    而后直起身,对两人道:“随朕出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周绥的侧脸在凤栖宫的烛火中显得明明灭灭。

    他在外殿的龙椅坐下,问下方的王太医道:“皇后如今情况到底如何?”

    王太医面色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跪道,“回陛下,皇后娘娘的情况……已是,已是好些了。”

    周绥一拍桌案,怒道:“朕要听实话!若是真的好些了,为何他的身子会不必半月之前,甚至连药如今都饮不进去了!”

    王太医连磕几个响头,颤巍巍的道:“陛下,臣……皇后娘娘如今的脉象十分奇怪,老臣也不敢妄下判断啊!”

    周绥拧眉,冷声道:“这是何意?”

    王太医断断续续的接道:“臣方才为娘娘诊脉,发现较半月之前的脉来看,如今皇后娘娘的脉象的确更为平稳一些,但不知是何原因,娘娘的脉象却弱了很多。”

    见周绥没有要拉他出去斩首的意思,王太医伏在地上,又磕了个头:“陛下,按照寻常医理讲,脉象平稳乃是吉兆,代表病情逐渐恢复,当会痊愈之意……而娘娘这种症状,老臣平生还闻所未闻,需回去翻看医理,才能得论一二。”

    周绥沉思片刻,问道:“若依你看,这副解药对皇后身上的毒可有效果?”

    王太医偷偷看了看周绥的面色,心下揣摩一番,忐忑道:“回陛下,臣想向您求问一件事。”

    周绥低头瞥他:“你问便是。”

    王太医向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臣为皇后娘娘诊脉之时,发现娘娘体内除了解药药方中所述的那一味毒药之外,还有长期服用阿芙蓉的痕迹。”

    王太医顿了顿,试探道:“不知此事陛下可否知情?”

    周绥愣了愣,扶在龙椅上的手紧了一紧,道:“此事与他体内的毒有何关联?”

    王太医抬头,正望见周绥变换莫测的神色,一时间心下无法定论,只得照实道:“不瞒陛下……若是阿芙蓉这位药下在娘娘中毒之前,臣建议将阿药先停下来,以此观察是否因为阿芙蓉而对解药效用造成了影响。”

    周绥坐在龙椅上的姿势僵了片刻,开口道:“若是中毒之后才用的阿芙蓉呢?”

    王太医摇了摇头,轻声道:“臣恐不好,若是皇后娘娘本就中了毒,体内毒素与阿药相互作用,恐怕单用一副解药难以缓解。”

    王太医想了片刻,像是又想起一件事,“陛下,老臣知晓娘娘前段日子中了箭伤,若是这阿芙蓉是在箭伤之后用的……”

    周绥心下猛地一震,厉声道:“若是后用的,如何?!”

    王太医跪下拜道:“回陛下,阿芙蓉此药却有止痛止血的奇效,但此药性甚毒,且易瘾。”

    “娘娘如今身子孱弱,若是此药是在中箭后为缓解伤痛而用……臣恐阿药此时已与娘娘体中本有的毒/剂混为一体,互相影响,才使娘娘支撑至今。”

    王太医在太医院主事多年,年岁已大,跪在地上的时间久了,便有些支撑不住。

    他双手伏地,叹了一声:“陛下……恕老臣直言。臣行医这许多年,除非将死未死之人,在寻常病人身上以阿芙蓉为引,此计实乃有亏医德之行。”

    周绥沉了脸色,半晌未语。

    王太医见皇帝这幅表情,心知怕是错了话,伏身跪下,再不敢开口。

    而周绥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责问他,反而对王太医道:“事已至此,朕想你应当猜出皇后的身份了。”

    王太医在宫中行医数载,深知守口如瓶的道理。

    就算之前第一次为舒乐看诊之时便已经有所猜测,却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而今日周绥却直接将盖在上面的这一层薄纱抽了出来。

    王太医惶恐道:“请陛下赎罪!臣不敢妄自揣测!”

    周绥却摆了摆手,开口道:“既然有所猜测,朕也不必瞒你。”

    他顿了顿,“舒乐与朕在西南出征之时遭蛮夷暗算,中箭的位置亦是十分危急,当时血止不住,无奈之下才用了阿芙蓉。”

    王太医闻言反而一愣,他像是兀自思忖了片刻,才道:“陛下您是……在出征时舒将军,不,皇后娘娘的伤便止不住血了?”

    周绥道:“的确如此。”

    王太医面色更为犹豫,他跪在地上,从袖中摸摸索索找了些时候,找出了一张誊抄下来的药方。

    王太医双手将药方呈与周绥,恭敬道:“陛下,皇后娘娘正值好年华,断没有止不住血的道理。若是受伤后血流不止,臣想必定已经是体内中的药物起了作用。”

    周绥将那药方随手接了过来,心下却突然想起了在川南城中舒乐的模样。

    那支乌青色的羽箭从背后穿肩而入,带温容将舒乐带回营帐之时——

    猩红的鲜血已然染满了戎装。

    周绥闭了闭眼,轻声道:“若是如此……那又如何?”

    王太医向前匍匐两步,伸手指了指药方中的一味:“陛下请看这幅解药中的川青。”

    周绥看了一眼,道:“此药何如?”

    王太医似乎百思而不得解,摇了摇头:“陛下,若是皇后娘娘止血不住,便意味着这味毒中的药物会影响身体的止血,而解药中的这位川青,却是用来加速血液流动的。”

    “臣思来想去,实在无法明白为何这幅解药是用于来解皇后娘娘体内毒/药的。”

    周绥整个人愣在了坐上。

    僵了许久,他才缓了过来,“这是,何意?”

    王太医伸手摸了摸长须,停了许久后才缓缓答道:“陛下,恕臣暂时无法猜透这副解药的用意。但以老臣平日的判断来看,这副解药看上去并不像是最终能彻底解毒的方子,反而像是……”

    周绥面色难看极了,断了他,厉声道:“反而像是什么?!”

    王太医垂下头,颤抖着老胳膊老腿又跪了下去:“陛下,这反而像是以毒攻毒,拖延病人时间的方子啊……”

    周绥张了张嘴,竟一时间没有出话来。

    王太医伏在地上,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自周绥登基,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年轻的帝王如此模样。

    殿内寂静的仿佛只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宫女们轻悄悄的推开内外殿之间的宫门,在周绥面前拜道:“陛下,娘娘殿中的暖炉已经用尽,是否要差人再去取几只来?”

    在椅上静静坐了许久的周绥像是猛然被戳到了伤口似的站了起来,扬手抬起桌上的茶盏便朝那名宫女砸了过去,尖厉喝道:“废话!还不快去!几只暖炉也要向朕请示!有这个功夫要是皇后出了什么意外,朕要你们全部偿命!”

    宫女吓得朝周绥猛磕几个响头,飞快离去。

    而在一旁的姜太医却将已经摔碎的茶盏一片片捡了起来,走到周绥身边,低声劝道:“陛下莫气,皇后好不容易才睡熟。”

    周绥看了一眼殿门另一侧的内殿,将蓬勃的怒意强行压了下来。

    王太医觉得此时殿中实在太过危险,实在不欲久留,他朝周绥拱了拱手:“陛下,不如老臣先为娘娘下一副方子,配合那副解药一同服用,待观察些许时日后再看。”

    周绥沉默片刻。

    年轻的帝王依旧坐在龙椅上,较跪在地上的两位御医依旧居高临下,可语气却显得苍凉。

    周绥摇了摇头,看了王太医一眼,轻声道:“此举不可。朕不敢……用他再行尝试了。”

    他像是有些茫然,视线从面前的两位太医身上移开,却又不知落在了何处。

    半晌之后,周绥幽幽的叹了一声,“事到如今,朕已经赌不起了。”

    王太医跪道:“陛下对皇后之心感动天地,陛下请放心,老臣一定竭尽全力,为皇后娘娘医治。”

    周绥收回了视线,问道:“若是朕将皇后身上的毒/剂方子给你,你可否根据药方得出解药?”

    王太医想了想,道:“老臣不敢全数保证,但若有药方,定能事半功倍。”

    周绥点头,挥了挥手:“朕随后便让福全将药方与你送去,你且退下罢。”

    王太医松了一口气,赶忙站起身朝周绥拱了拱手,忙不迭的下去了。

    殿中便只剩周绥与姜太医二人。

    姜太医本是军医,西南之征后被周绥赐了从四品之衔,一并召入了皇宫。

    周绥面上泛出些疲倦,他靠在龙椅上,看了姜太医一眼,冷声道:“若是你的见解与王太医一致,便不必了,直接下去领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