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豆浆粥 ...

A+A-

    阿鱼有些失措。

    她此刻还不愿将燕仪往坏处想, 便想不通燕仪这么做的缘由。

    阿鱼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又徒劳地推着门,唤道:“燕仪……出什么事了?”

    门后的铜锁发出沉闷的响声, 除此之外, 什么声音都没有。

    倒是屋子里的屏风后传来些微的动静,阿鱼茫然地绕过屏风, 入目是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焦香四溢的烤鸭,还有冒着热气的鸭架汤,桌旁坐着当今天子。

    阿鱼怔了怔,行过礼, 道:“陛下, 丽妃娘娘就在外面, 只是方才这屋子的门被误锁了……”

    ——她以为天子是来找燕仪的。

    “朕知道。”天子量着俏生生的阿鱼,和蔼笑道, “过来坐。”

    天子表现得像个温和的长辈,阿鱼便谢了恩, 乖巧地坐了下来。

    天子递来一双筷子,道:“还不曾用午膳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阿鱼双手接过筷子,心底困惑又怪异——明明是燕仪约她一起吃烤鸭,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面对的是天子啊?且只有他们两人, 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阿鱼找不到合乎情理的缘由,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天子见她拘谨,便道:“适才听见你, 燕京的烤鸭和江宁的烤鸭不一样,你且尝了告诉朕,到底哪里不一样。”

    阿鱼没有举筷,只微笑道:“回陛下,燕京多是脂厚的填鸭,鸭皮用来卷饼,鸭骨用来炖汤,各有各的风味。江宁则是湖鸭居多,皮薄脂少,烤熟之后切块,再浇上卤汁——卤汁鲜香微甜,可好吃了。”

    她神情认真,仿佛在一件严肃至极的事,低眉敛目的模样乖顺得让人想揉一揉。偏又不是一味的柔静,眼底总藏着晶晶的亮光,令人挪不开眼。

    真可爱啊,天子心想。怪不得太子要把她从定远侯世子手里抢过来。

    天子问道:“你姓沈,闺名是什么?”

    阿鱼恭谨道:“回陛下的话,臣媳单名一个薇字。”

    “是哪个字?”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便是这个薇字。”

    天子已着人细细查过,徐贵妃的表姊万氏正是当年救驾之人,有一个女儿,姓沈名薇。

    万氏已然亡故,上天便把她女儿送到他面前了。

    “沈薇……”天子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中隐着不清道不明的炽烈,“你留在宫里,给朕当妃子吧。”

    阿鱼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与此同时,她又十分清醒。她忽然明白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燕仪为什么要把门锁上了。

    所以,天子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上回借太后之名赚她进宫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天子。

    这一切反常的事终于如愿以偿地串联了起来。惊骇、慌乱,以及被燕仪利用后的失望,一齐交织在阿鱼的心头。

    阿鱼无所适从,脱口道:“可,可是我已经嫁给太子了。”

    天子神态自若:“这你不用担心,朕会给你换个身份,没人会揪着你太子妃的身份不放。”

    阿鱼在意的根本不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她喜欢谢怀璟,她想和谢怀璟在一起过一辈子,她怎么能背弃鸳盟和本心,转而嫁给旁人呢?何况这个人还是谢怀璟的父皇。

    阿鱼站起来,后退两步跪下,低着头道:“陛下所言……未免太悖于礼法人伦了。”

    天子眯起了眼,道:“朕是天子,天底下的礼仪法度都是朕制定的。”

    他走到阿鱼跟前,捏着阿鱼的下颏令她仰首,这容貌应当很是肖母,天子忍不住摩挲了两下,竟有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慰。

    阿鱼慌忙闪避,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陛下生杀予夺,固然可以把臣媳强留在宫中,但臣媳自幼便知五伦之要,为百行之原。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媳也只好以死明志了。”

    ***

    此刻谢怀璟正在回京的路上。

    附近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马车晃得厉害,随侍的宫人特意给谢怀璟换了一辆牛车,虽然速度慢一些,但胜在平稳,不像马车那般颠簸。

    正午时分,谢怀璟倚着车壁憩,又恍恍惚惚地入了梦。梦里的他身穿甲胄,正在点兵布阵,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几度欲言又止。

    谢怀璟便问:“出什么事了?”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神色哀戚地擦着眼角,“禀殿下,太子妃薨了。”

    谢怀璟的呼吸都停滞住了,不自觉地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被人对半剖开了,他妥帖地藏在里面的,珍之重之的宝贝飞走了。

    再然后,谢怀璟就醒了。

    牛车仍旧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腊月的风呼啸不已,车厢简陋,那烈烈寒风便穿过车壁的缝隙,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谢怀璟不觉了个激灵。

    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但他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

    “备马。”谢怀璟吩咐道。

    牛车太慢了——他要快马加鞭地赶回燕京,见到活蹦乱跳的阿鱼才能安心。

    ***

    “果真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天子松开阿鱼的下颏,负手道,“你原先的婚配不是定远侯世子吗?太子将你抢了去,亦是强占臣妻,和朕有什么差别?你如今不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了?你留在宫里,早晚也会从了朕。”

    阿鱼已分不清天子意在劝还是羞辱了,她只觉得难堪。天子仿佛认定她是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人,她先前的“以死明志”,便显得苍白可笑了。

    但阿鱼知道,谢怀璟和天子是不一样的。谢怀璟真心实意地喜爱她,他会特意为她求来赐婚的旨意,明媒正娶,令她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而不是把她当成可以强夺的美貌玩物,用尽卑劣的手段哄骗她进宫,还锁上门不让她走。

    “太子能给你的赏赐,朕一样能给你。”天子又道,“他给不了你的,朕也可以给你。”

    阿鱼低着头,眼泪无声地落在地砖上。天子便弯下腰,耐着性子替她擦着眼泪,缓声道:“比如,洗刷沈府这些年来蒙受的冤屈。”

    阿鱼一下子怔住了。

    天子淡笑道:“朕命人查了几年前那桩贪污案子的始末,竟查出了不少疑点,你祖父应是被冤枉的。”

    阿鱼立马俯身叩首:“请陛下追查此案,还沈家一个清白。”

    随后阿鱼便意识到,她这话出来,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你若留下来伺候朕,朕就好好追查下去;你若不肯,便罢了。”

    天子像一个细心的猎人,早已周全地备下了诱饵,只等着猎物乖乖入瓮。

    阿鱼默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定会帮我追查,不用陛下费心。”

    天子:“你要知道,当年满门抄斩的旨意是朕下的,太子就算查出了沈家清白的证据,也得奏禀于朕,由朕亲自翻案,只要朕不松口,沈卿就是永远的罪臣。太子可不能越过朕直接下令,那样群臣会非议他为臣不忠不敬,为子不孝不尊。”天子到这儿,忽然笑了一声,“还是,你想陷太子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阿鱼心乱如麻,忽然有些不堪重负。

    她记得万氏曾隐约透露过,当年祖父在狱中一直不肯认罪,那些狱卒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动辄给祖父用重刑,祖父不堪忍受,绝食而亡,却被认作畏罪自裁。

    她的祖父,宁愿受刑、赴死,都不愿冠上“罪臣”的污名。

    天子道:“行了,别跪着了,起身吧。朕容你考虑一会儿,晚上朕再来找你。”

    阿鱼慌忙道:“我……我想回一趟太子府。”她无从抉择,只知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见天子面色沉凝,又抿抿唇,接着,“我回去收拾衣物首饰。”

    天子:“朕要是放你走了,你哪里还肯回宫?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宫里缺不了你的衣裳首饰。”

    阿鱼梗着脖子:“陛下了,容我考虑——若囚我于宫中,便不是容我考虑,而是逼迫我屈从了。”

    天子有些恍神。这样柔而坚定的语调又令他想起万氏了。

    他沉默半晌,道:“好,就许你回去一趟。”

    ***

    天子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人撤下门锁。过了一会儿,燕仪走了进来,伸手扶起阿鱼,“陛下命人备了车驾,这就送你回太子府。”

    阿鱼闪身避开,自己撑着地站起身。她已跪了许久,猛地站起来眼前还有些发晕,却直直地望着燕仪傅粉施朱的脸。眼底似有泪涌上来,阿鱼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燕仪追上去,拉住阿鱼的手,想了想,又把阿鱼的手放开了。

    “陛下许我亲自抚养二公主……只要我把你诓进宫。”燕仪看了眼阿鱼,看见她眼眸中的寂然,便别开眼,“就算没有我,陛下也会有旁的法子……我对不住你,你别恨我。”

    阿鱼:“我知道你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她顿了顿,静寂的心不知怎的又难受起来,“只是我更情愿被旁的法子诓进宫,而不是被你诓骗罢了。”

    ***

    阿鱼回到太子府之后,冬枣奇道:“姑娘怎么回来了?”

    阿鱼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怎么这样问?”

    冬枣:“丽妃娘娘要留姑娘在宫里住几天,还让婢子先回府,不用这么多人伺候。”

    阿鱼点了点头。听见冬枣问她“姑娘要不要吃些点心”,才想起自己从入宫到现在滴水未进。

    “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先给我送一份来。”

    冬枣应了声,片刻之后,给阿鱼端来一碗豆浆粥,笑道:“知道姑娘爱吃甜的,放了好几块冰糖呢。”

    阿鱼吃了几口,扔了勺子,闷闷地:“不甜,一点都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