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旧时
百年前, 惊蛰日,太徽大雨。
滂沱的雨水从天顶上疯泼下来,在晞山灵屏上砸出了沉重的响声。
这灵屏并未完全隔绝外界自然, 雨该落还是落着,风也自如地刮, 吹得廊下铜铃叮当作响,枝叶噼啪如弦拨。
春雷乍动, 多是阴雨天, 就是今日这雨下的也未免太大。
风逆卷了水幕,连片在庭院的水池上分出一道又一道的切横。
连天也是灰蒙蒙的, 云卷成了从未有过的形状, 是淡淡的青白色, 格外绵软, 如一盏盏悬挂在天上的花。
不过楚兰因其实不怎么能看出“花”的样子。
他每年都趴在窗子边看,每年皆要发挥十二分的想象力,有时还能看出个样子,有时候真是啥也瞧不出来。
大雨会从此日清, 一直下到深夜, 出行大为不便。山下百姓在惊蛰这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学堂也不开课,商铺亦是冷清。
各地官府甚至会提前张贴告示, 让老百姓注意山顶滑坡, 减少外出什么的。
这一日的大雨自几百年前便有,每年惊蛰, 必然有暴雨, 苍穹垂花, 是为一大奇景。
据地方志记载,百年前头一回出现此等景象时,比如今要壮观太多,云会散发银光,清圣辉煌,花的形状也更加具体,五瓣含蕊,连片倒悬,还伴随遥远的从天那边来的悠长轰鸣声。
不过这声势虽挺大,但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相反,如果这一日的天象愈烈,太徽此后,多是能风调雨顺。
不会发生大规模的邪气灾祸,老百姓能安稳过上几个月。
因太徽对惊蛰这天准时的暴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加上少有人外出,倒是比平时要太平不少。
故而各大仙宗在这一日,也就等于歇假了。
怜拂与谷生阳走后,凌华宗参与了与魔界联手诛邪的计划,基本上把经常在太徽作乱的几团邪物给诛灭,又建立起纵横太徽的截流邪水的灵道,杜绝爆发性邪水聚集。
可以只要阴坑不出大乱子,邪物的对生灵的威胁,已经降至最低。
凌华宗后来还协助了沉龙关与落阳关的传送阵建设,完工后,也就正式进入修养期。
谢苍山本人隐退晞山。
乔岩则被师父派了个长期任务,外出访学,去各大宗门学习交流,为未来的招生大比做前期工作。
岩子定时会写信回来报告近期的心得体会,每次都是厚厚一沓,可其实乔岩并不知道如何写这个东西。
于是头一回写信回来,厚度惊人,但内容却十分简练。
收到来信后,谢苍山慢条斯理开信封,读给剑灵听。
“师父、楚长老亲启,见信如面。”
楚兰因瞬间坐直了,这是岩子头一回出远门,还是去体验他宗生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欺负和委屈。
所以今儿一大早,楚兰因就坐在了屋顶上,等待灵鸽的出现,后来以至于他抓鸽子抓的太快,现在那只颇受惊吓的咕咕还窝在篮子里瑟瑟发抖。
在剑灵期待的目光中,谢苍山清了清嗓子,读了第一句。
“天机阁的饭没有咱们凌华的好吃。”
“……”
专业报告一万年的谢苍山只剩下了:“……”
谢师父难得恍然了一阵,忽然想起,他好像忘记了要教乔岩公文写作。
“这是夸你烧饭烧的好吃!”
楚兰因浑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摇头道:“天机阁也真是的,居然都没有个好厨子!”
那当然,不会烤牛排做蛋挞的厨子不是个好宗主。
……罢了,就当是夸我罢。
谢苍山呼了口气,继续读道:“清风门的人好多,饭堂大婶抖大勺子的功力颇深。”
“灵兽宗有好多毛茸茸,满山的毛球,格外壮观。”
“药谷的人皆很和善,学到了一些药理知识。师父,您要长期静养,少动灵力。”
“路遇曜灵长老,介绍我去了他的书院,学生们极其刻苦,自愧不如。”
“挖到了一种灵石,附一袋,希望楚长老喜欢。”
灵石楚兰因已经磕上了,点头道:“喜欢喜欢,还是冰的,下回再来点。”
“是极北的灵石。”谢苍山忍俊不禁,“他也算是走遍大江南北了。”
如今局面暂时稳定,原本这趟游学,谢苍山也想让剑灵一同去。
不过楚兰因没这个算,游玩就游玩,游览名山大川时,心里还惦记怎么写报告心得,也不痛快。
假如是他要是找人代笔写信,也不知写什么,怕不是会“哈哈哈哈哈哈”从头哈到尾。
楚兰因托了下巴,随口道:“反正你以后也要带我去玩儿,不差这一回。”
这也确实是谢苍山之后的计划之一。
等到宗门大比后弟子安定,谢苍山算和剑灵出去好好玩一趟。
剑灵从前虽也是辗转了多地,可少有安宁,心态对所见所闻有非常重要的影响,谢苍山希望他无忧无虑地玩一遭。
在路上亲身体会人间百态,也多些行走江湖,与人交道的技能。
不过听兰因这样一讲,他心中亦不知为何浮出了许多许多的喜悦,如窗外迸溅在池塘中的雨水,密而缤纷。
谢苍山接着往下念。
“云烟宗的修士问我是否可与她共行大道,我不了,我已经答应了一把剑,此一诺不可许二人,一心不可分二用,云烟道友潸然泪下,不该对剑修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合欢宗的修士和魔界的香罗魔教一般开放,我介绍了他们两家认识,现在已经在准备搞团建了,他们给了我很多谢礼,丰富多样,不过被我婉拒。”
“又路遇杀红尘前辈,他给了我一本带插画的册子,半路不慎遗失,楚长老勿怪,回后我会从人间书肆中购下一套精装补偿,如杀红尘前辈上晞山问起,便是晚辈的过错。”
岩还是挺贴心的。
谢苍山读到此顿了顿,因为这一句后头,另有一字,写着:“杀红尘前辈的故土,民风彪悍,兰因长老好奇心重,恐师尊解释插画时不甚方便。”
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天知道每一次,楚兰因拿一本魔界的话本子来他房中,离开后,谢苍山的文学水平就会更上一层楼。
谢苍山不是个老古板,有的东西谢苍山给剑灵已经科普了,楚兰因后来还把传给了同族,让灵族的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不少。
比如人类的幼崽真的不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和路边长出来的,而是精卵子结合成受精卵,于子宫中三十六周后分娩而出。
而在修士中,又有双修之法,乃是精气神融合而一,太徽的双修以灵力为引,神魂为牵,双方心意相通,于识海中交融,于修为有益。
太徽主张清修,道侣间相敬如宾的多,谢苍山就重点讲了讲,如果非遇上强迫他人,一方非自愿的情况,我们可以痛那个歹人,扭送官府或仙道盟,必要时刻,也是可以干掉他的。
就是如果是剑灵们,就不能把他真的干掉,要留一口气,不然就算杀人。楚兰因还对同族们强调,那种歹人其实死不足惜,天道因果算的也不重,各位留一口气就行,不能再多了。
兵灵们又与其他灵族转述,这直接导致在某一段时间内,太徽的采花贼几乎绝迹。
曜灵的书院也因此有了新的研究课题,出版了好些生理常识系列丛书,以及兵灵下岗再就业的方向性指南。
读罢乔岩的来信,谢苍山的药也煎好。
黑乎乎一大碗,长年累月地喝,却不过只是在温养他的身体,并不能治本。
楚兰因见了那药,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玲珑盒来,取了块梅子糖。
他伸手递到他面前,又托了下巴学曜灵的称呼道:“三九先生,来,啊一口——”
是喝药后必吃蜜饯或甜食的经典话本子情节了,剑灵有样学样,次次不落。
而谢苍山其实根本不觉得这药有多么苦涩,却又极为喜欢这一个时刻。
近百年来,他老毛病复发的频次降低了,但每再爆发一回,势必来势汹汹,格外严重。
上一回复发,他足昏了有六七日,连匆匆赶来的曜灵都吓了一跳。
穿书局异界退休员工,虽有一套周全的养老保障,但上传报告要根据所在境界,算长短周期,也就是时间差。
而太徽所在界面与穿书局相距甚远,短周期通讯需一到三日,长周期时则耗时半个月,曜灵生怕A999一个岔气,灵线全断彻底凉凉,每日也是心惊胆战。
好在谢苍山自己缓了过来。
他一睁眼,便看到剑灵趴在自己胸前,灵息平稳,是睡着了。
而好友曜灵面色憔悴,一脸苦大仇深,叹道:“你可总算醒了,别多想,我还不至于为你操心成这样,是你家剑灵险些用一盘炒鸡蛋毒死我。”
又边给他切过脉,语重心长道:“不过这回你有惊无险,以后要更加注意,三大天道的灵力只能维持你基本的生存条件,三九先生,你已经光荣退休,改了从前的职业病罢,莫要让你身边的灵担心。”
仰躺的谢苍山抬手,抚上剑灵冰凉的长发。
灵体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落在他身上如一片鹅毛柳絮。
可却又沉甸甸的,压在了心间。
曜灵并没有讲错,苍生天道的人,某些习惯早已刻入骨髓,他们有太多的任务要接,一个结束立即投入下一个,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沙漏在滴答计时。
谢苍山太希望太徽早日稳定,推进下一步的防御建设。
因为阴坑的存在永远如悬于头顶的长剑,随时可能落下。
“另外还有一事。”曜灵欲言又止,半晌后道:“他这次是真的吓着了,那天晚上劈了我家三扇门把我从床上扛起来,幸好我不裸|睡,啊这不重要。”
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许久后,却只是涩声道:“老友,我是个过来人。”
“……诶?”此时剑灵已悠悠转醒。
曜灵见状,摆摆手:“我先出去看看药。”就转身离开。
屋内一灵一人,仅淡淡的药香弥漫。
“你总算好了。”楚兰因在他胸口上摆弄了下自己凌乱的长发,且声嘀咕道:“睡了好久啊——”
是拖长了尾音的感叹,似乎有几分不安和后怕,剑灵又不愿意动弹,依然保持那个能清楚地听到心跳的姿势。
谢苍山其实明白曜灵劝告的初衷。
可他认为,令其不知,也并不是一种保护。
这“不知”就如大鸟的丰盈羽翼,张开了便能去庇护,又像是用密不透风的绸布,遮住并不全是温存的世间。
到底是清醒的看见残忍的真相,还是永远活在羽翼之下?
谢苍山承认自己的私心,尤其是当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庇护他时,他会希望剑灵再也不要涉足人间的真相。
至少在某些时刻,当剑灵大笑着扑入他怀中的刹那,他真切地希望,那些济济而求,那些私心贪欲和自我欺骗,永远不要沾染上他的兰因。
然而谷生阳之事,也为谢苍山敲了一记重钟。
他要教会楚兰因如何作为“人”,在这世间去生存。
不是一个人的种族定义,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生灵。
天道设下的诸多不可更改的荒唐的法则,在这些法则变更前,剑灵必须要明白世间的多面,相对的静止与永恒的变化,是生老病死的不可逆转。
是任何两个相反概念中也存在模糊的区域的认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是执念的意义,爱和恨一念翻转,伪装与矫饰,真挚与倾慕,芸芸众生的独一无二与泯然,这才是世间的真实。
谢苍山甚至并不想永远让他懵懂于情爱。
曜灵无数次懊悔于梨花如果不被他以情爱束缚,是否就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可是谢苍山曾看遍众生百态,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支持自己的论点,却因考虑到好友的想法而不去点破。
人就是这么复杂,曜灵需要那些猜想,他要用这些假如和如果,去支撑自己不去动那些梨花的转世。
理智和感性于他而言是对立的存在,他将自责看成了对自己的潜意识的告诫。
一旦他知晓了梨花哪怕不知情爱也会如此选择,曜灵又会如何?
谢苍山要保证他不冲动去做出过激的行为,可其实就算他不提出想和梨花成亲,不用情爱去定义这段感情,在天长日久中,那只梨花妖也已经有了决断。
谢苍山并不算永远不教剑灵情爱,前提是剑灵要有足够的能力去判断。
他想让剑灵在走过世间后再做认定,不是因为吊桥效应而生出的幻觉,也不是因为第一回 碰上了个对自己好的人族,就心生依恋。
他会坚持希望剑灵能彻底碎昔日在他们这一族认知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他们并不会因为被任何人抛下而无法生存,剑灵不必依附于谁,而是可以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人间。
那之后,再来做选择。
楚兰因可以有更远更大的追求,情爱从来不该成为他的枷锁。
之前当曜灵听谢苍山也建议楚兰因和乔岩一起去历练时,还开玩笑问了句:“你真放心他去?就不怕他在山下喜欢上其他姑娘或公子,给他人做嫁衣?”
三九先生道:“客观上其实是无法阻止的,我们给他人做嫁衣也已经做习惯,喜欢上谁,这也是他的自由,并不能强加干涉。”
又慢悠悠斟茶,笑道:“只要我还活着,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曜灵搓了搓胳膊,呵呵了一声:“差点忘了你实际上是个苍生道的老腹黑。”
*
那次旧伤复发后,谢苍山算好好修养,许多事也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惊蛰日的大雨,和睡前故事很搭。
喝了药的谢苍山需要卧床,楚兰因给他砸了好几床被子。
于是他一边往下扒拉身上的棉被,一把给剑灵在床头搭了个几重靠枕的山出来。
剑灵嗷呜一声扑进去,把谢苍山往边上一挤,又拱了拱,催促道:“你昨儿今天的天象是有缘故的,故意吊我胃口,快快!”
楚兰因很喜欢最近的故事,屋里已经积攒了好多时兴的话本子也比不得。
因为这是谢苍山的自己的故事,是他的过去的见闻。
谢苍山接过了手炉,想了个开头。
他道:“还记得我以前过,在咱们这个位面里,有三个境界么?”
“记得。”楚兰因点点头,将被子堆在面前,方便随时抱住。
有时谢苍山的故事里会有比较惊悚的内容,他又爱听又容易听了睡不着,已经会提前准备装备了。
“三个境界就像是三个球,各转各的,境界屏障不可破,横渡虚空极其困难,但因为结构类似,且一个位面,其实还是相互会有影响的,如果一个境界内发生特别大的事件,另两个境界就会出现一些现象。”
谢苍山在剑灵手掌上画了三个球,彼此连了线:“比如惊蛰日太微有修士在封印邪气,他们那边灵气大变,我们这里也因此会了这个呼应,因为长短周期的灵力残余,这大雨会每年下一回,但我预算了下,再过个七八年就该停了。”
“那个修士的灵力能影响一个境界,太夸张了啊。”楚兰因诧异道。
“嗯,但代价也是很昂贵的。”
楚兰因再清楚不过代价的支付,故事里的修士铁定死了。
他想起自己的第二任剑主,亦是如此。
“可是明知此去无归,他们也并不后悔。”
一盏灵火微明,明光融融。
剑灵低声问道:“为什么?人不都是很惜命的么?”
谢苍山明白剑灵的联想和疑问。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并未渲染多少悲伤。
“是,人皆是惜命的,没有人能决定让他人为自己牺牲,性命是很珍贵的东西,不论是对重要的人,还是自己而言,什么时候都不该轻言放弃……只有一个例外。”
谢苍山笑道:“那便是为了后来人更好的生活,修士爱惜自己的性命,他有舍不下的人和放不下事,但他亦爱人间山河,爱苍生天下,此取舍最难。”
“那你呢?”楚兰因眨了眨眼,他已经知道谢苍山当年受伤的原因,他的选择也交付了太多的代价。
谢苍山笑了,“或许从前,我只当苍生天下不过手中任务,但我必须这么做,没有理由,这是我应该做且能够做的事情,是我的使命和自职责所在。”
他看向楚兰因,灯火将剑灵的眼瞳映出一片暖色,又轻声道:“可后来……倒也喜欢。”
是万里河山,是众生皆苦,亦是期盼阖家团圆,心里有一个放不下的牵念。
楚兰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心想:嗯嗯,你喜欢,我记住了。
剑灵靠在谢苍山肩上,听到窗外大雨瓢泼的灵音,谢苍山慢慢在他的故事,并答应他会写成书,放在木箱子里,一本一本地堆起来,就算不能看懂,也会觉得很满足。
他的故事很长很长,要讲好久好久。
楚兰因喜欢长的故事。
虽然结尾时总会不舍得,可过程中却很快乐。
不过如果能更长一些,不要让他知道尽头在何处,那就更好了。
*
自惊蛰日大雨后,百姓都在为接下来几个月的太平日子而庆贺。
然而第九日,阴坑一反常态,生了异变。
作者有话要:
第二波回忆篇来啦√
以及改了改下一本预收的文案hhh
内容核心主线都没有大变化,是从过去时视角换成现在时,看过1.0版本就算是大剧透了~以及这样主角好像就显得没有那么悲催……(秋:???)虐的程度的话下本会比这本虐一点点,不过应该也还好,新文案放上去看看效果,没准哪天又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