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此情
依当下形势, 等待已快要失去意义。
阴坑的突然动乱,定天针时效的缩短,让他的一切计划皆要重算。
外界邪物纠结成了股势力, 滋扰百姓,入世的仙宗皆派了人出来除邪。
楚兰因也算去杀一波, 和谢苍山了声招呼,拔剑跳下了窗。
宽阔的街道上, 仅余了一地的清冷。
爀月木兰色的天色与人间灰白云絮, 在沉龙关上空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两色苍穹,铺满楚兰因以灵力幻化出的眼睛。
已经很少有人能猜出他是一只灵了。
哪怕走动中会有铃铛声发出, 也不过被当成他偏好的配饰。
有老妪挎了篮子, 行色匆匆, 与他擦肩而过时, 催促道:“变天了公子,快回去罢。”
如今阴坑变乱,尤其是这几城,能去他处投奔亲戚的, 皆走的差不多了, 不走的也惶惶不可终日。
昔日繁华,换了萧索, 明明才过惊蛰,竟已生秋寒。
“兰因长老!”曜灵站在一户檐顶上, 见了他飞身跃下, 一手一枝灵笔,一手几沓纸, 正是在做爀月天象的观测。
曜灵推测, 魔界的爀月是阴坑的一种表征, 其变化周期会决定邪气涌现的程度。
但这还是他的一个假设,并无太多直接证明,故而也只是一人在做观察。
“老谢住在哪儿?我正要找他。”
剑灵在的地方谢苍山铁定离不远,曜灵今日忙昏了头,索性用灵舟来往于宁州与沉龙关间。
好歹赶上爀月天色的变化,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坏到了极点。
楚兰因指了指他手里的图纸,问道:“怎么了?”
“不大好。”曜灵眉头拧成了疙瘩,“此天色一出,阴坑必有大动,我粗略估算,此次井喷的体量,恐怕不会亚于凶年邪潮。”
近几百年来,太徽也曾有过一次阴坑变动,伤亡惨重,民不聊生,伴生诸多灾祸,是为大凶年。
彼时定天针的灵力尚是充盈,如今却是恐难再渡过这一劫。
而大量涌冲的邪气会将三根定天针拔起,淹没于茫茫邪水中。
且不是大海捞针,却如水中捞月了。
而随着穿书局催促他们离开的消息日渐频繁,曜灵心中也隐隐生出了几分绝望。
定天针是太徽法则内自生的对邪水的相克之物,重铸却了无希望。
据昔日太微境界,也曾出现过发动银花阵的修士死绝的情况,如果不是后来的一次转机,也是凶多吉少。
曜灵不男风经想:冥冥之中,一个境界的命数,也仿佛被引导去往既定的结局。
他不再多加停留,扭头就要去往楚兰因指向的客栈。
“等等——”
楚兰因忽然却叫住了他。
曜灵回过头,风起四方,尘沙扑面。
只见剑灵按了手在人族心脏的位置,肃然道:“太徽的功德,有没有用?”
他上前一步,凝神道:“光环,这个功德,能不能替代光环?”
“你……”
短暂的惊讶后,曜灵重新站定,低声问:“你自己猜到的吗?”
他认为谢苍山不会和剑灵这些,至少不会讲的这么详细。
曾经怜潜夫妇为什么能在残针难定的情况下力挽狂澜,并不是仅是因为他们的高深的修为。
主角光环是一种气运,内蕴了生生不息的造化之力,是太徽至净至纯的灵力所在。
寒风刮地嗓子生疼,曜灵皱起眉头道:“老谢他是不是要干什么?”
“可以吗?”楚兰因不想扯别的,又再次追问了一句。
这回曜灵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笔。
纵观太徽百年,再没有一本书的形成。
可谢苍山那里,却有一个神格光环,且内纳三大天道的灵力。
“不行。”曜灵联想至此,肩膀颤抖,“还没有到那个时候罢,至少还有半个月,不至于——”
楚兰因望着他的灵线,轻声道:“你在谎。”
曜灵浑身一震。
他根本骗不了自己。
十五日听来确实很多,可凭现在这个走向,除非突然天降主角,气运大变。
可主角的成长也要时间的磨砺,况且他们也没有资格,也不可能强行让这个主角就这样为太徽去死。
“你千万不要冲动。”曜灵平复着气息,他知道剑灵脑子轴得很,他不清楚,谢苍山那边回头怕是不好交代。
“功德是不能替代光环的。”他笃定道:“绝对不可行。”
“那没有其他用处吗?”楚兰因眨眨眼,重复了第一个问题。
曜灵冷汗都要下来了,道:“你别多想。”
——是有用处的。
功德不能替代光环,但它本身却是光环的组成部分。
依据光环所有者的品性与善举,越是强大的功德,就越会为光环提供气运灵力。
楚兰因见曜灵迟迟不去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不再是不知事的灵,便明白这个答案其实就已明晰。
曜灵此时万般郁闷灵族行走的测谎仪的体质,他叹了口气,索性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但你的功德如果要顺利取出,会有一个条件。”
这还有条件?
楚兰因还真不知道,见对方不是在胡编乱造,也定下心来仔细听。
“不要去犯傻用火烧,灼烧过的功德效用微乎其微。”曜灵严肃道:“移转功德,其实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牵扯出的因果会很多,且未必有益,并且有一个核心条件——自愿。”
曜灵斩钉截铁,根本不给剑灵再发问的机会,继续道:“这个自愿,不是简单的‘愿意’就行了。我手头上唯一的一个成功移转功德的案例,是一对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生死相许,他们移转功德也不是为了救命,而是从一个困境中突破。”
“日久生情?”楚兰因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个要求,“一定要这样?”
“这、这——”
曜灵被他拎重点的本事给惊到了。
曾经他劝谢苍山不要点破,结果自己给破了。
便只能从将错就错,投机取巧。
他从储物囊里取了厚厚一本书出来,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又把书往剑灵手里一放:“你随便去找个人给你念,此书明确记载,而你们灵族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你不要去想这个,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不然谢苍山会把我砍了喂坑!
“哦。”楚兰因捧着书,道:“我知道了。”
曜灵长呼出一口气,哄道:“乖乖的哈,你已经是凌华宗长老了,很多事大家商量着来。”
袖中传音符一亮,是仙道盟在紧急召他回去。
眼见公务又来,曜灵看兰因剑灵似乎已经听进去了,就给谢苍山留了纸鹤传信,搭上灵舟离去。
剑灵也去到一处城镇斩杀邪物,等邪物杀完,他也把逻辑理了个顺。
谢苍山的最后的方案是用他的光环定针,光环一碎人就死了,而功德元灵对光环是有用的,有用的功德要知七情六欲才能取出。
剑灵把书往袖子里一卷,心道:人也非生而知之,我现学还不成么。
至于到哪里学……
读了各种话本子的剑灵目标明确,他知道有个地方,风花雪月,爱恨情仇最多。
楚兰因二话不,直奔青楼而去。
*
因阴坑缘故,近来,烟心楼的生意也格外萧条,几天见不着一个客人。
但他们这楼里的人走也走不掉,便整日无所事事,混混日子,聚众搓麻将牌九。
牌刚走了两圈,楼里居然来了个客。
客人出手极为阔绰,二话不,指了两个花魁头牌。
可怜这俩花魁还没被在牌桌上过瘾,就被请下去一通梳洗扮。
他们人还是懵的,就已经花枝招展被安排在了房中。
所谓百花魁首,那就是顶好的一个。
凡有两个头牌齐名的青楼,便明是分两馆的,一者温柔乡,一则阁。
一男一女两位华服美人,前后到了场。
他们面面相觑,大眼瞪眼。
名叫烟萝的理了理自己的长裙,笑道:“这爷口味还挺花。”
“我琴白带了。”名叫枕竹见这架势,把长琴一扔,抱怨道:“我牌都要胡了,谁知这爷大白天逛楼子,也是个有性儿的主儿。”
“谁知道呢,才难得清净几日。”烟萝和他商量:“一会儿你先,姐姐身子不爽利,手上这笔和你三七开。”
“五五。”枕竹也不客气:“我懒,不然也不带这琴。”
“爽快点啊就四六,不能让了。”
“行吧,不过你也知道我喜看个脸皮,好看的四六,不好看的五五。”
“得得得,依你!”
他俩正扯皮,木门就在此时被推开。
楚兰因怕吓着那两团据很美貌的灵线,收了本体,仿照人族步伐,大步走了进去。
他一抖袖子坐下,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两只似乎有点儿激动。
……我滴个乖乖!
烟萝横了枕竹一眼,那含义再明显不过:你要倒贴我钱!
风阁头牌的枕竹也很诧异。
凭眼前这位的长相,揽镜自照也比上这儿来要划算啊,这下是谁占谁便宜?
不过枕竹还是很快进入了状态,轻柔笑道:“公子,听琴吗?”
“不听。”楚兰因道:“我忙。”
你忙你逛个屁青楼!
二位头牌暗中换了个眼神,都在想:这是几个意思?
“公子,枕竹他对公子一见倾心,正有好多私心儿话要和公子呢。”烟萝妩媚一笑,“欲将心事付瑶琴嘛。”
——你卖我!
枕竹瞪了她一眼,却还是在后者“你赚了啊”的揶揄目光中,缓缓起身。
结果还没靠近,就被一柄长剑架了脖子。
“啊!”烟萝失声惊叫。
枕竹连叫也不敢,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压根本没有看清那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妖。”楚兰因用剑挑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你跑这里来做甚?”又看向烟萝,问:“你呢?”
二人脸色煞白,登时齐齐伏地道:“仙君,我等发誓,从不曾害人!是走投无路才躲藏在此,我们灵力低微几乎与凡人无异,还请仙君饶我们一条命!”
“唔,是竹子。”
楚兰因持了剑去探另一只。
他要用本体去接触对方灵线才能知道妖族的族类,也清楚他们不曾伤人害人。
烟萝是一只白狐狸。
认清种族后,楚兰因对烟萝:“你身上有伤,变个原身我给抱抱。”
烟萝瞪圆了眼,一度以为自己听劈了叉。
“哦你是雌的,男女大防是吧,那就坐我边上。”楚兰因拍拍身边的位置,又对枕竹:“你就别变了,杵那挺尴尬的,就你来答我的话。”
于是枕竹战战兢兢坐在了对面,烟萝在剑灵滋养效果极佳的灵气中,用尾巴蒙住了脸,昏昏欲睡。
——差别待遇啊差别待遇!
枕竹在心中疯狂嫉妒。
又定了定神,只听这位古怪的修士客人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样才能学会七情六欲?”
枕竹一愣,发出一声:“啊哈?”
“嗯。”楚兰因想了想,认真道:“那换种法,怎样证明,我有情?”
“这……”
枕竹几时答过这种怪问题,心中不由揣测起对方的动机。
眼前这位修士灵息清澈,甚至到了能以灵养神的地步,狐狸光是团在他身边就能被治疗伤势,此等境界寻常修士难以企及。
红尘因果纷杂,要将自身灵力淬炼至如此净明,极大可能是修习无情道的修士。
再听他问的是“情”之一字,竹妖便豁然开朗。
他曾听闻在清修门派,对无情道修士的栽培极其严苛,为不让他们沾染红尘因果,会严禁门中弟子下山。
此类修士心性宛如白纸,可一旦入了红尘,就极易道心不稳。
枕竹已经把楚兰因看成了道心迷惘中的无情道修者,恐是他初来人间,被情爱所迷,不知何处去解惑,误误撞闯到了青楼。
竹妖心里有了底,决心好好作答,以求谋自己与狐狸的一条生路。
“情不知所起,但想要证明,却不难。”
楚兰因一听大为有戏,再坐直了几分,凝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首先,情有多种,不知仙君所问是哪一种呢?”
狐狸的大尾巴猛地一抽地面:蠢货!白听了那么多志怪传,必然是思慕之情!
“啊,口误口误。”枕竹暗骂自己一声。众所周知,无情道最大的对手就是相思之情,这位修士如此样貌,想必是被什么人撩了,又不解其意。
“重新来哈,咳咳,首先,仙君身边有没有十分亲近的人?”
“有。”楚兰因颔首道:“我们同住一处,已经百年了。”
狐狸:“嘶——”
枕竹心中“哎呀”一声,暗道不好。
这都同居百年了还是这个状态,无情道修士如白纸一张,怕不是被老流氓骗了!
“那仙君,妖我冒昧一问,百年来,此人没有与你行……”他绞尽脑汁挑了个委婉的措辞出来:“行双修之法?”
“没有。”楚兰因迷惑了,这之间有何关联,别不是答不出来故意拖延吧!
时间紧迫,他翻手把本体往地上一刺。
刀刃入瓷砖,轻松宛如切豆腐块。
枕竹冷汗直下。
幸而狐狸及时搭救,尾巴一卷,绕上楚兰因的手腕,道:“仙君,自古情欲不分家,您若对某人心动,便是想与之亲吻,拥之于怀。”
狐狸声线婉转:“与之身体发肤相触时,心愈急,血愈燥,更有行巫山云雨之念,流连梦中,便是念念不忘。”
剑灵默了。
这些,我都没有啊!
枕竹见他面色渐冷,一把冲上来把狐狸挡在身后,急中生智:“狐狸胡言乱语,仙君莫要见怪!依我看,情之一字不难,最重要的是两厢情愿!”
两厢情愿,两情相悦。
楚兰因思忖道:嗯……这是同义词。
便道:“对。”
枕竹试探道:“仙君若自不可解,不如听那人何解,若他对您无意,此为孽缘,大可斩而断之,若他亦是有心,仙君不防听我三问。”
“且来。”楚兰因听他言之有理,总算是进入了正题,于是道:“你问罢。”
“其一,仙君与他共处百年,是愉快的多,还是愁苦的多?”
这个太好答了,楚兰因道:“我千载生涯,也比不得这百年的愉快来的多。”
“那么其二,此人待仙君可好,仙君可愿以同好而待?”
楚兰因点头:“是,他待我很好,我更愿千倍相奉。”
你个木头!枕竹心中大呼,都这个地步了你们搞一场什么都解决了还轮到我在这废话。
遂深吸一口气,自觉自己的命数也就担在这一问上,郑重道:“最后一问,仙君,有情无情,您何须再证?”
“喂,你怎么话的?!”
狐狸化出人形,扯了枕竹的袖子,“不要命了!”
竹妖眉头紧锁,解释道:“仙君,我的本体就种在沉龙关外,草木化妖,与灵族相似,阴坑的变化一日一转,我也有所感知。此为乱世,命若微尘,仙君其实不必在此时苦寻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仙君已经知晓。”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后的狐妖,道:“妖族在太徽举步维艰,我与狐狸法力低微,逃至此处,典与烟心楼,不敢欺瞒仙君,楼内皆是无处可去的妖物与人族。”
竹妖行了个修士礼,苦笑道:“如此乱世,多有飞鸟投林,各自奔命,可仙君所言之人,依然能盼仙君安好,仙君若亦盼他岁岁长宁,就是心相牵挂,两情相悦,于此间便是有情。”
妖物在太徽的生存也十分艰难,诸如梨花妖当年被捉去炼丹的例子不计取数,妖不敢牵扯因果也不能噬人性命,于花楼吸食灵气的情况各地皆有。
况且如果对方真的是无情道修士,真问完一把火给他们烧成丹也未可知,与其花言巧语,不如大胆一搏。
这个答案你知道,请莫要追究我们的回答是否合心意。
楚兰因垂下眼,思索良久,放下了一袋灵石,跳窗离去。
待他走后,烟萝长长松了口气。
她的尾巴扫过地面,“吓死妖了,修士现在都这么奇奇怪怪吗?”
将灵石把玩在手指间,又笑道:“你还挺胆子大的,不过要我,和那个人双修一把,破道了就是有情,没破就是无情,有什么大不了。”
“胡。”枕竹把琴重新抱回怀里,随即听见窗边‘咔哒’一响,却又唯余风声。
烟萝:“……”
枕竹:“他不会听见了吧?”
*
半月后,凌华宗。
时隔十五日,谢苍山他们终于重新回到了晞山。
亭台如故,可心境已大为不同。
谢苍山曾经所有的计划皆要重新来定,耗时半月,也终于办的七七八八。
他在灵泉里把申请积分置换的报告发出去,氤氲水汽染上的眉目,诸天星辰在潇潇竹叶间向一方倾斜。
更漏滴答,水声潺潺,“窸窣”一阵竹叶响。
谢苍山正坐于灵泉边,自水雾中望去。
“兰因?”谢苍山唤道。
剑灵晚他一步回到晞山,往这里来,怕也是灵力有损。
他正要起身,却耳边听一串急促的铃响,是剑灵大步冲来,他来不及问发生何时,却被他双手按于肩头,往后一推!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谢苍山视野一颠,已仰倒在地!
如水青丝垂挂而下,沿身铺落,发梢浮在灵泉水面,楚兰因同时抬手,将本体往谢苍山耳边重重一杵。
叮——
剑鸣久久不散,剑灵揪起他的前襟,慷慨宣告道:“谢苍山,我要你!”
谢苍山:“???”
作者有话要:
【剧场】
迢:谢先生,其实剑灵台词应该是,我要(哔——)你,在那一秒钟里,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谢苍山:……
迢:……好吧,你缓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