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臣来迟了。”……
宣明珠给了卢淳风三日时间。
三日过去, 卢淳风依旧没能查到陆家伤害樊城公主的实证。
陆红缨依旧坚持不能开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亲,陆红缨不点头,饶是宣明珠,也无法强硬行事。
试想, 若无这条律例保障亡者的尊严, 那么难道任凭一个人跳出来, 我怀疑盖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经过死者亲人的同意便可开棺验尸, 岂非天下大乱了?
大理寺有权开棺吗?
有, 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条推演链据。卢淳风找不出来, 就是崔锦衣来了也不敢点这个头。
大长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战律法吗?
能,用强权压人。
可若如此, 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这一点, 那天夜里, 恐是以“开棺剖尸”与陆红缨做了交涉,吓唬住了姑娘,才让她抵死不敢点头。
当世之人的想法,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而死后剖尸,在生人看来,无异于受一回地狱之刑, 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一个九岁的孩子,对于生死都还懵懵懂懂, 怎么敢想象因为她的缘故,而令自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酷刑?
宣明珠问卢淳风,“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 检尸可否看到后背肌肤上留下的痕迹?”
卢淳风按他的经验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无所获处,连卢淳风都有些退却犹疑了,“殿下,会不会、樊城公主确实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问:“意外失足,为何不敢停满灵堂七日?意外失足,为何赶在红缨出城之后本宫回京之前,便抓紧送棺椁进园寝?”
这么些刻意的举动放在一起,还不够明显吗?
可就是差那么一点,抓不到狐狸的尾巴。
“不等了。”
人等得,三伏天里的遗体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带人去了陆府。
她要押上这些覆着虚假面具的人,亲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强行开棺必然惹人非议,但她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既然宣明月离世前,表达过与陆学菡和离的心愿,以女子的立场,以为人的立场,她将心比心,这个自沉默老实的妹妹,应不愿意在死后仍旧宝珠塞口,鸣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该连晋明帝三公主入棺时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不清楚。
就算以权相压,又如何。
*
陆太夫人这三日亦没闲着,早有准备地等候着大长公主的大驾。
宣明珠一来,她便全套诰命服制上身,手持先帝御赐凤尾仗,从祠堂中请出了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
“关公门前耍威风啊。”
宣明珠此日却未穿金蟒袍,没的抬举了这起子天雷劈脑子没良心的东西,就连大长公主的服制她也懒得换,仍着一身家常方容重纱衣。
她一脚迈过影壁,眉痣荧荧,凤眸森森:“林氏,你拿这些玩意儿吓唬本宫?本宫父兄赉赏下臣之物,你以为,本宫会忌惮?”
林氏看出大长公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决意要启三公主的棺椁了。
她是看着宣明珠长大的,其实何尝不知她的性格,只不过她一直侥幸期待,大长公主能看在过往柔嘉娘娘的面上,抬抬脚,让个两相便宜。
如今既然无法,她林文君也只得豁出这一世的经营,来护住陆家门楣了。
陆太夫人双眉一横,右手持杖,左手握紧那枚券书,抬起手臂示予在场的每个人,攒足一身的中气,震声道:
“众人看清了,此一面,乃是当年老身为保护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为垫,以断折腿骨为代价,换来晋明皇帝的恩赐。
“当时大长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里,可能不知,当日先祖爷亲口许诺,老身以身护主,于国有功,凭此丹券,可荫三代。”
宣明珠讽刺地勾动唇角,对左右道:“听出来了吗,这是本宫忘恩负义呢。”
“老身不敢。”林氏振振有词地:“老身只想请问大长公主,您执意要开樊城公主的棺,可经过亡人亲女同意?可合乎大晋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验过尸体后便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陆家头上?
“您是将我陆府当成了第二个司天台,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您执意毁坏幼妹尸身,扰亡灵,当真是为她考虑,还是只为自己行事恣意?”
老妇手持丹书,气焰仿佛也因圣恩加身而暴长。
人被逼急了,便也顾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时她让一步,等待陆家满门的,便是万劫不复。
宣明珠更因此确认了对方心虚,平静地听完,抬眼问:“完了吗。”
“幼女无辜,这样大事,本宫不为难孩子,我自有决择。”
“验尸后,查出来,你满门死,查不出,本宫担。”
“陆府一如芥子齑粉,比司天台?想多了。惹天下非议?你不配。”
“最后,本宫行事,论心不论迹。容你放这么多,不过是相中了你这条老奸舌,迎宵,待会到了陵前,记得给本宫剪下来喂狗。”
宣明珠一双黛长的蛾眉如两道清冷的新月弯钩,玉颊上漠然无怒,一字字罢,又问了一遍:“还有话吗。”
林氏对上那双年轻却镇古的凤眸,突然遍体窜起一股寒意。
她刮着嗓子颤声道:“这丹券、这是柔嘉娘娘的钧旨!殿下体性最孝,难道也不顾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吗?”
宣明珠先前听这老太婆怎么都未动色,听到这句话,霍然沉目,如触逆鳞,伸手拔出身旁亲卫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离鞘,惊呼一声,生怕殿下割伤手,又怕殿下气性上来,当着众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拦。
“嗖”一声。
丹券裂。
生铁坯铸造的丹书铁券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片片坠地,林氏空举着一只手,浑浊的瞳孔瑟瑟张大。
方从她耳畔钻过的快箭射入她身后的堂门匾联,翎尾颤动,入木三分。
“淮儿!”宣明珠目色大亮,转回头,“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门边的人,听见她这声呼唤后,目光沉翳。
随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个温致的笑容,宛如涤荡污浊的清泉涌至她身边,那样轻柔,又那样迅疾。
他长鬓尽湿,仿佛累极,沉甸甸的鼻息带着百里风尘与暑秋燥热,落在她鬓额之上。
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不离她,凝望着她,安抚着她,轻轻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红了掌心的长刀,“咣啷”一下丢在地上。
像丢掉她心里的一份愤怒与委屈。
一声低呢,轻若翻山越岭的风絮:“臣来迟了。”
宣明珠怔怔的眨动翦水明眸。
梅长生执弓挡在他的殿下身前,转头目视林氏。
“方才之言我没听清,你可再一遍。”
*
陆家大院里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个措手不及。
他他来迟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该是秋闱第三场的会试日,而梅长生此时,应当在汝州监考。
宣明珠手里失了分量,人也轻飘飘的懵懂起来,“你怎的来了?”
她却不知,他的箭术与臂力何时这样好了?
话虽这样问,她刹那间松下的心弦,却是骗不过人。他来了,她便知,此间再大波澜,也将尘埃落定。
这种无关风月的信任,无道理可讲。
梅长生笼着层潮热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脸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误公,考场结卷之后便快马赶了回来。此后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够为殿下分忧。”
话时他的喘息还未匀净,鼻尖凝着一粒汗珠,似坠不坠,与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样晶莹。
像跑死两匹快马来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后先去皇宫内库寻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许令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对她明了。他不需邀功,只要她在这里让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赐。
“啊呀!!”
一声大煞风景的凄厉叫喊猛然刺破长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呼声惨恻又绝望。
她颤巍巍地弯腰,想将那些当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铁胎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可惜是徒劳。
被她当成陆府保命符、传家宝的丹书铁券,就在她面前眼睁睁地被毁去。
她处心积虑几十年的经营,弹指间,灰飞烟灭。
“你、你敢毁坏祖皇帝颁赐的丹书铁券!这是夷灭九族之罪!”
林氏头脑近乎癫狂,浑身筛糠地指住这天降的杀才,嗓子喊劈了音,将木仗在地面上撞击得铿铿作响,声嘶力竭:“竖子当死!竖子当死!”
“别急,今日夷灭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长生侧眸轻扫,眼中前一刻的脉脉温情须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调查樊城公主溺毙一案,陆氏听解!即刻押往博万坛帝姬陵,本官,要开棺验尸。”
宣明珠闻言睫眸微颤,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来:“凭何押解我陆家?你无证据,无死者配偶与子女首肯,你敢开棺,便是对天家大不敬!”
陆学菡从方才一见梅长生开始,就两眼泛黑,自觉万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如雷贯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个大长公主,他已经招架不住,再来一个姓梅的,等着他的只有地府幽冥了。
待听见祖母那声吼,他的灵台又倏尔清明子几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怂人也壮出三分胆色,弱声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谁的令?莫以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这是越职、越权。再你毁去御赐丹券,罪不容赦……”
“哦,陆驸马是与我论刑法么?”梅长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为七宝龙象弓,陪伴晋明帝征匈奴十载之久,射穿敌颅无数。天下大定后,晋明帝赐丹书铁券赏五上将,谓有免死之效。后嫖姚将军乌骨麟自恃有功,为乱朝纲,晋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书铁券,绞杀乌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败之有弓,后世子孙皆可效法,锄奸务尽。’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尔道本官越权,本官今日查调,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得清楚:宗人遇丧经宗人府,存疑,则宗人府报大理寺,大理寺隐难无法,则报鉴察院,鉴察院无法,则直达天听,由天子钦派御使查办。现梅某身负陛下谕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剑眉利目,铮铮的言辞,将陆学菡诘得愣头愣尾,一句整话也不出来。
那只文人的手掌,执起弓来亦不见逊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镶嵌七星珠子的错金大铁弓。
她记得这张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猎中被拿来赏给了武勇冠军的四哥,后在她与梅鹤庭成亲几年后,四哥又转手送给了梅鹤庭。
四哥自来看不上梅鹤庭,送给文臣一把重弓,还能藏什么好心思,无非是影射梅鹤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当场翻了脸,与四哥大吵一架,连带这把弓也看不顺眼,扔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养——否则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断发不出那样力道的一箭。
她目视着梅鹤庭将他的目光再转向林氏,侧脸绷出一条男人才有的磳棱颌线,冷声道:
“罪妇林氏,既然张口闭口都是先朝故事,对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错,尔是手凭丹书,欲要挟大长公主吗?”
他的声音冷沉,坠在发间的墨色抹额带随风猎动:
“傅姆者,保育贵女之妇人。而尔却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师,不过是半路调入翠微宫,凭什么攀扯太上娘娘旗号,以资历压人,以旧恩挟主?”
“恩?天上下红雨,做奴的也与主子谈起了恩情。当年尔保护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为宫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现半点闪失,想想,以晋明帝宸心,翠微宫上下宫人会不会与那个满门抄斩的废嫔一个下场!你救的是谁的命,不过是你自己的命罢了!
“便是有功,尔受伤之时,帝后赐药赐金赐宅,更赐这一块丹书铁券,保了陆家三代荣华富贵,纵着尔等尚主敛财,虚伪蹈世,也尽够了!”
“你、你……”林氏每多听一句,脸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个紫茄子塞住了嘴,听到这时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偻身子哕呕污浊的秽物,吐了满地。
身边的媳妇子一个没扶住,林氏那条伤腿发颤,就跌进了呕吐物里,浑浊的瞳孔散发着死一样的绝望。
梅长生厌恶地动了下眉心,侧身为背后女子御住冲鼻的气味,咄咄更逼:
“大长公主从来怜弱恤老,每逢年节赐礼不断,此是不忘旧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宽和,悉心教导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缘故。娘娘身后声名,岂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污。”
由始至终,他始终半遮着宣明珠的兰裙轻裾,护在她身前。
金声玉振似那判官揭开生死簿落了朱笔,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捱到这会子都明白过来,那棺还没开,业已是回天乏术了。
因为他们发现,阖府上下视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面前却和面泥捏的无异。
听见梅长生最后那句话的宣明珠,轻轻红了眼圈,转睫别开头去。
有许多话,她自己无法出。她想将这只吸血的老虔婆从母后清清白白的华袍上扯落下来,却又怕她那双脏爪子,勾破了华袍上的锦绣丝线。
旁人只见她仿佛有无上之权,殊不知,她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给母后的名声造成半分污染,她都会心酸自责。
所以她想着,毋宁自己霸道些,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是好是歹,到底与人无尤。
现下有人将她肩头的担子接了过去。
且体谅她的所思所想,尽以她母后的名声考虑为先。
总听梅长生朝堂晤对了得,场中亲闻他一口气这么多话,却也算头一遭了。
这可不是桩奇异的事么,在一起时,没见他这般护主过,一朝分开了,他的君臣责任便苏醒过来。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的,哪能像个没尝过甜头的孩子似的,这么情绪翻腾呢。
于是她抓紧清了声喉嗓,正色转回头来,撑着大长公主该有的体面。
不期然对上一双湛深的眸海。
梅长生退回到她身边,直直凝视,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辞透出一分轻哑,更似得清泉卷细沙般柔靡:
“殿下且宽怀,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余下的,尽在我身上了。”
这些脏心脏手的事,岂能让她沾染半分。
开棺验尸的非议决定,自然要他来做。
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变数,是他需要先监完三科会考,只恐上京这边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长生如今对于公与私的标准,因宣明珠一言而变,他只有公私兼顾,二者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资格出现在她身边。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对自己最高的要求只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别人……
梅长生心里芥蒂着苦涩,却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着甘醴。
那是他为她温在血液里的药。
只要她还给他靠近的机会。
宣明珠静了一瞬,不动声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罢,睇目瞥了身后卢淳风一眼。
卢淳风才因梅大人赶回来长出一口大气,这会儿被大长公主发觉了马脚,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细作,满脸窘迫地讪讪拱手。
梅长生佯装没听真,瞥开脸儿,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钦差的威仪:“出发,为亡者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