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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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徐姐完全有能力给学生带课,如果没有办法批改作业之类的,倒是可以由别的教员代为完成。”江水眠站在走廊山,严校长对她道。

    严校长瞧她衣着扮肯定不是下人护卫,但京津一带好像又没有姓江的大姐,猜不太出来,但想来或许跟卢家有些关系。

    江水眠刚刚坐在旁边,听迟林和严校长问徐朝雨一些关于论著中考证的来源,她都对答如流,仿佛解放了单纯的天性,却没有忘记曾经学过的那些知识。

    江水眠道:“这样吧,严校也知道徐姐现在住在卢家,今日回去后我会把这件事再给卢五爷听。若是商议之下觉得她可以偶尔来校带课,她自己又想来,那我们自然不会拦着。严校多番邀请,我们也算是十分感激了。”

    严校长笑道:“八里台校区的新建,五爷也出了不少资金,这件事也够给教学楼命名了。不过北方私立大学里像我们这样男女共校,平等招生的还不多。只是算了算,女学生虽然不少,女教员却不多。若是能有徐姐这样的人参与教学,也是我们南开精神的发扬。”

    两人在这边着,徐朝雨却站在走廊另一边,垫着脚尖从教室后窗往里看去。迟林下午还有生物课,所以提前离开了会谈去上课。徐朝雨半张脸露出来,望向教室里卖力的迟林。

    南开大学的实验室设施还是相当齐全的,实验台之间,站着不少年轻的女孩儿,正穿着白色外套做实验准备。

    迟疯子拿来一个新型投影仪,可以把夹在两片薄玻璃里图片靠灯泡投射在白墙上,他换了一双木底麻布的澡堂大拖鞋,半边脸在投影仪的光里。

    玻璃里的气泡也被投影出来,正好在他额头上,仿佛长了第三只眼出来。

    他从学生时代就对教室后门窗户上的眼神格外敏锐,考试作弊上课偷懒从来没被抓到过。却没有哪次像这样一般,渴盼着一直被注视。

    换上杆菌的画片,他在讲台上夸张伸长胳膊并拢起来,就跟要入水似的比划着,等换了球菌的画片,他又蹲下去,把自己抱成一个球鼓着两腮。

    在满堂的欢笑声中,他蹲下去听到的一声不妙的布帛撕裂声也没被人注意到。迟林站起来夹紧了漏风的裤子,头一回感谢长袍马褂这费布料还不方便的糟粕,也有它存在的好处。

    到了螺旋菌,他又两条腿跟大姑娘的麻花辫似的盘起来扭,站也站不稳,扶着讲台撅着屁股,起来细菌的鞭毛可以移动,那闲着的胳膊也如新疆舞蹈动作分解似的起波浪来,演示鞭毛的动态。

    台下的女学生们没眼看,以书掩面。

    迟林哪里在乎,他格外卖力,回头奋笔疾书,粉笔屑如撒盐一样落满讲台,他只瞧见徐朝雨的眼睛比值日生擦过的玻璃还要亮。

    江水眠听着徐朝雨一阵笑声,也凑过去。她的个头,大概跳起来才能看见窗里头的景象。江水眠刚刚“那便”“如是”“之乎者也”的装了半天大姐,这会儿还穿着缎面低跟鞋,总不能蹦跶着张望,只能矜持的站在徐朝雨旁边,拽了拽她袖子问道:“姐姐看什么呢,笑成这个样子。”

    徐朝雨眼睛亮晶晶的低头:“没想到这里的老师都这么有才,他们讲课都好有意思呀!我、我喜欢大学!”

    江水眠笑了笑:“那你想来这里?”

    徐朝雨使劲点了点头:“家里虽然好。但是好闷呀。我来了这里,我的话他们都能懂,他们的话,我、我也能懂!而且……这里也好多女孩子呀。”

    她从到大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徐家,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后来读了几年当地的女子教会学校就被迫嫁了人。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她懂的东西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放在眼里,那种研究学者活在村夫农妇之中的孤独感,使她好像长到这样的年纪,连平等的交流没怎么有机会得到过。

    江水眠不太知道徐朝雨当时能跟迟林通信是什么心情。

    大抵像是岛上的鲁滨逊独自生活多年以后竟见到活人登岛,一时间情绪翻涌,张口结舌,满腹的话想要,却忘了人话该如何出口。

    徐朝雨恋恋不舍的走了,她和江水眠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望着远处图书馆的窗户,穿梭来去的匆忙学生,草坪上临时起意的诗会,她都频频回头,顿顿驻足不想要离开。

    而另一边,看见那张脸消失在窗口,迟林一下子失去干劲,搬了个凳子坐在讲台上,脸上横着投影画片里细菌分裂的边界,呆滞的觉出了自己刚刚活像是蒸锅里挣扎吐沫的螃蟹,竟人生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丢人,低头捂住了脸。

    与此同时也不忘在长褂下紧紧夹着腿。

    学生们心翼翼道:“……先生?”

    迟林摆了摆手:“你们自己观察吧。别管我,我受了情伤……”

    走出了校门,江水眠把徐朝雨送上了车,却关上了车门,对着摇下的车窗道:“姐姐先回去吧,我还要出去办点事。估计稍晚一些才能到家。嗯……如果卢嵇问起来,就与他,我去办事了,他知道的。”

    车开走了,她拿着手包,在学校门口招了一辆人力车,往三条街开外的老城区赶去。

    以前武人少有派系的名号,多是出单个的名人,毕竟数来论来大概都是一家子远近师兄弟。后来为了开班招学生,自然要彼此区分开来,才整出诸多神仙修道似的名号来。

    中华武士会的场馆在天津河北公园附近,周围也是武馆最多的地方。但就像是最厉害的风筝手艺人不肯开店在风筝一条街,百年传承老手艺的名厨不会活在庙门吃街,稍微爱耍点排场体面的武人,也不愿紧邻中华武士会。在那些各种每日三时五月一套课的武馆后头的街巷里,住着不少武人。

    1919年天津博物馆成立展览大会,三百多名武人曾来天津表演,那是武林的一次万花齐放的辉煌,自那之后不少武人也都落脚在了包容又充满机会的天津。

    听今年年末本来定在北京的万国赛武会,因为中华武士会副会长夏恒的多番活络,改在了天津。

    本来就是如同武馆商业街一样的天津在今年更加热闹起来。

    江水眠坐着黄包车,一路颠进了街巷里。非租界的老城区也有不少高门大院,她给了车钱停下来,穿过早上起来推着独轮车到巷口去水的居民,登上灰色的石阶,走进了一扇开的暗红色木门,进入了一处门面低调的大院。

    江水眠带着银扣的缎面低跟鞋,细细的鞋跟踏在石板上,走进院子里。

    院内人不少,好歹有三四十个男人正在穿着无袖的薄衫子练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这才瞧见影壁边站着个穿美式洋裙的年轻女人。上衣和裙子并不是连身的,裙子的荷叶边到腿中段,露出黑色的针织袜来。腰上是宽宽的酒红色银圆扣腰带,勒出了窄腰,也显得对方更加娇。

    带着蕾丝边手套,拿着时髦的手包,头发倒是没有烫出阔太太的样子,编了发髻藏在窄沿圆帽下头。黑色毛毡圆帽上别着一个铃兰形状的宝石针扣。

    无处不显示,这是一位家境极其优越的年轻姐。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开口敢问,有个子平时就是在徒弟里爱出风头的那个,清一清嗓子,刚要开口,她先话了:“听你们师父从外地回来了?在么?我找他有事儿。”

    有人接口道:“哪个师父?”

    江水眠:“薛碌。”

    薛碌回来的事情,外头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师父也不让对外宣扬。

    那徒弟道:“并没有回来。薛师父还在河北。”

    江水眠心知肚明,笑了笑:“是么?那我也没办法了。”

    她走到院子靠门口的地方,唯一一个兵器架那里。

    徒弟们练武用的兵器多放在库房里,整个大院子里,唯有门口有一个架子,这架子上也不摆别的武器,只放了一柄无缨的木杆枪,斜斜的立着。

    这杆枪,也并不是拿来给人用的。

    江水眠伸手过去,拿起那杆枪来。

    众人大乱,几个人忍不住开口道:“不懂规矩别乱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江水眠转过身来,勾唇笑了笑。将那杆枪横在身前,松开了手。

    枪掉在石板地上,弹了一下,抖开了厚厚一层灰朝院内滚了几圈。院子里一片风声都可以听见的静谧。

    扔了这杆枪,就是要踢馆了。

    天津近几年和气生财,早没了踢馆的刺头,这把枪上落了太久的灰尘,它立在那里都忘了自己的使命。

    江水眠笑了笑:“你们可以去叫薛碌了。”

    这一处武馆内,教授拳脚的师父有好几个,有地方上来天津找活路的,有犯过事不方便扬名的,也有薛碌的师弟徒弟。七八个人正坐在屋里话,薛碌表情不太好,道:“想要出去躲一阵这些事儿也不行啊。要我这个头阵,不就是因为当年栾老让我教这孩子的时候,我凶了他几句,竟记到现在。”

    武馆内的拳师道:“夏恒现在又不在天津,他手能伸这么长?”

    薛碌冷笑道:“当时贪心,今日就付出代价了。夏恒如今看起来是在山西的军中,可天津大的事儿他哪有不知道的。武士会的新场馆,我们这些人住的院子,年末万国赛武会的名额,那些在军中出人头地的徒弟们,这些好处都是白拿的么?”

    拳师道:“可武人立身,沾上这种事也太……”

    教刀法的师傅笑道:“你怕得不就是名声不好么?可夏恒使唤了天津多少武行,只要是立足的,都要掺合进这事儿来,到时候谁会谁?句不好听的,三十年前,咱们这帮人除了有本事的几个能去军队混,大多都是去一双草鞋走镖去了。能有今日的名声和日子,你以为就真可以和他们摘得开?所谓习武强身救国,还不是靠这些军政的爷们支持。”

    薛碌很头疼,道:“主要是我前几日才得了消息。是李沛被卢焕初一枪伤了腿,到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呢。”

    拳师惊道:“听闻过卢焕初枪法惊人,但连他也能伤的了?”

    薛碌:“我也是在考虑这件事。总感觉不对劲,李沛好像有事儿瞒着我们。但他就是个出格性子,天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否则也不会为天津武行所恶。不定瞒着我们的就是大事。”

    周围几个师父猜测:“能是什么大事,有人他丢了他那双名锏,但前两日又看他放在医院的床边呢。莫不是卢焕初知道这件事了不成?”

    薛碌叹气:“这事儿大不大,不,看起来跟场闹剧似的。他倒是真知道了,我们反而该松口气,到时候他不定直接去跟阎百川对峙,少了我们的事儿了。”

    正一群人愁眉苦脸之际,有个徒弟冲进院子,直愣愣站在门口,懂得规矩不敢开口,却也就满头大汗焦急却又沉默的杵着。薛碌转头,慢声道:“怎么了?”

    “有人扔了枪,要踢馆了!”那年轻徒弟道,末了又补上一句:“是个女人。”

    薛碌吃了一惊,又笑了起来:“怎么让不懂武行规矩的人乱碰东西,跟她清楚,既然是女人也就不多追究了,让她道个歉便让她走就是了。”

    徒弟急道:“我们当然了,可她,她就是来踢馆的。她她知道大师父您回来了,要见您!”

    薛碌这才收起了笑,屋内几个师父互相交换了眼神,也惊疑不定的跟着走出去。一群人撩起马褂踏过门槛,沿路的长工徒弟早听有人来踢馆,又看着几个师父都出来的阵仗,沉默的站定。

    走到外头大院的时候,几十个徒弟分两边站着。若是来踢馆的是个明显武人扮的男子,他们或许还能怒目而视,逼出几分要拼命的气氛去。然而这年轻女子细看脸更像是十六七岁似的姐,他们反倒怕作势要欺负女人似的,不知如何应对,一个个跟木桩子似的低头傻站着,偶尔有几个大胆的抬头量。

    薛碌五十多岁,一身黑色长马褂,袖口挽上来,露出一寸洁白规整的内里,一双玄面皂底布鞋,个子高大,五官都跟刀切似的方正威严,看起来不怒自威,这时候却微微笑了一下。

    后头跟着的七八个师父如临大敌,他却笑的和气:“不知这位姐怎么称呼?”

    江水眠见惯了老京津人的表面和气热闹,他们话做事从不让事情看起来毫无转圜余地,永远都是客客气气。她笑道:“姓江。行六。”

    薛碌在武行位置也算颇高,却拱手态度很谦虚谨慎道:“江六姑娘。既然来了,不如内院一叙?”

    薛碌当年咬牙切齿,眼神仿佛能记着她一辈子,这才过了几年,面对面都认不出她来了。

    江水眠点了点头,扶了扶帽檐,随着他往里走。几个师父对徒弟们招一招手,让他们散了,江水眠经历的比武多了,但心里感觉却不一样。

    往常的比试,她少有用女人身份,更是扮的尽量让自己模糊了性别。

    明明只是换了身扮,其实也没什么好傲的,但她心里涌出一种感觉了——恨不得模特步甩起来,把自己走成电影明星。她今天就是要娘,要装,要比女人都像女人,然后在娇羞与娉婷之中,微笑与娇柔之下,干死这帮老男人。

    作者有话要:  眠眠开始要报复以前武林的那些人了,不过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