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落雪的松树上挂着些许白布条, 院子里哭声渐渐低下去。陈青亭正坐在时候的藤床上, 如今已经趴不下了。他穿着白色麻袍,膝盖上摆着一把宝剑。那时最早开始决定唱武旦的时候,陈班主送给他的。
他听着一阵脚步声, 江水眠穿着白色的宽袖旗服走过来,发辫梢儿系了一条素白的缎带。
她想走路没声,那就是走到陈青亭后头他都发现不了。
这几声脚步,就是在问他,她能不能过来。
陈青亭往旁边坐了坐, 让出地方来, 江水眠坐到他身边来。
江水眠:“不要再哭了。眼都肿了。”
陈青亭这几日快连东西都看不清了, 他吸了吸鼻子点头:“班主身子不好拖了一年多了, 我想着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呢。可是……一下子就结束了。”
他虽然也十四五了, 但江水眠知道, 他就像个半大孩子, 只要唱戏好, 别的都不用想。到今日,他幼稚的时候该结束了。
陈青亭:“这才几天, 已经在闹分家了。”
江水眠一惊:“他们要分了戏班?一共就这么些人,要怎么分!”
陈青亭:“我一直总觉得班主在时大家都关系很好, 是我想的容易了。因为好几位年纪大我几岁, 都没有混出名声来,心里早就怨了。怨班主偏心我。我因为在台上表演出错,差点被班主断了腿的时候, 倒不觉得是偏心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几天内,两三个还算有点名气的角儿都要独立,拉拢了好几个乐师还有杂工,就已经搬出去了。还有人要卖了这套宅子分家,要分了班主留下来的头面。
陈班主因去的急,也都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就算是留下了,陈青亭是最后回来的,或许早就被他们找出来撕了。
江水眠:“南北和谈期间,你们不有好几场演出么,这都没法参加了。就算是有的剧院体谅,总也有不体谅,要你们赔钱的。到时候怎么办?你拿得出?拿不出我就先找宋良阁,帮着垫上些。”
陈青亭摇了摇头:“不紧。我这正在找下家……只是好几家只肯要我,不肯要那些剩下的帮工和乐师。你我能不能不去靠那些有名的大班子,自己把我们这个班子撑起来。”
江水眠老实:“难。谈剧场、谈票价、编曲目,还要四方逢迎,都是人精才能做到的事儿。你混过什么社会,十几岁,让人家坑的裤子都不剩呢。”
陈青亭缓缓躬身:“可我不能扔下他们。我从都跟他们一起长起来的。那些自己出去独立的,带走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乐师或者是年纪正合适的杂工。其他那些子,还没我大呢,他们要怎么活!去码头扛大包么?”
江水眠:“这几日我也帮着联系看看有没有别的一些的戏班愿意跟你们合并,或者是愿意帮着来管的。”
陈青亭朝她倚靠了一下,放下了手:“我不能再哭了……阿眠,我都记不得我亲生爹爹是什么模样了,就只记得班主了。班主就是我爹爹呀。”
江水眠曾听许妈添油加醋,如亲眼看见似的,讲过陈班主的一些事情。
光绪三十三年的那一场荒灾,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包括陈班主。
那时候昆曲已经不大赚钱了,他会唱京戏,却因为一些事情把头面戏服都封存不再唱京戏了。再加上本来年纪大了就不太能唱了,大多是在昆曲班子里教新人教孩子,三十多岁的时候,随着荒灾前两年的欠年,他所在的昆曲里顶梁柱似的大班子也散了。
陈班主是独自逃难的时候,见过青子和他爹爹的。
陈班主有钱不敢外露,穿着布衣,拉着装头面的箱子,箱子上头一层塞满了稻草。一路上大家都在往苏北、安徽逃难,忽然有一天,一个背着女娃娃的男子走到他的车架旁边来,率先笑道:“瞧你饿的都快面黄肌瘦了,装了一箱子点翠、宝石的头面又有什么用,换不来一口稀粥喝。年老色衰虽然不太能唱了,可是你要是去拿这些东西跟那些财主换粮,也不至于到跟我们这些人一起逃难啊。”
陈班主大为戒备,也不知道这男子怎么知道他藏的钱财。他才不会肯信这男子的话。
一旦露财,必定被抢。
那男子就笑了笑:“要不这样,我这儿有粮食,我可以分你。不过等我们逃到没有灾荒的地方,我要你箱子里的东西的一半。”
陈班主也不大会撒谎,吓得脸都僵了:“……我箱子里只有稻草。”
男子笑了:“你知道别人叫我什么吗?梁上飞燕。”
陈班主这才知道,这人大抵是个有名的盗贼。
那男子背上的背篓里有个女孩儿,好像还没大名,他就叫女孩儿青子。陈班主问他名字,也不知道是江湖规矩还是什么,男子不肯,只自己叫亭三。
这一路寻找能救济的城,一路被官府赶出城外,陈班主饿的实在是快倒下去了,亭三又来游,他便答应。但是要亭三给够他一路的干粮。
亭三立刻点头,在这些流民困在城外的时候,他把青子交给陈班主,做了别样的扮。破破烂烂的灰步麻衣外头,腰间束着一根油光锃亮的牛皮宽腰带,看样儿就是上头几代人传下来的。上头挂着一些磨得发红的钥匙铁棍刀弩,在腰间一荡一荡,却没有声音。
亭三神气十足的走了。
远远地能看见老城墙上,他跟只燕子似的顺着绳子掠上去。
亭三也不自己是偷谁的,是怎么偷得。陈班主问他的时候,他总挤眉弄眼,后来实在受不住,将陈班主拽到一边,道:“青子老问怎么偷,什么是偷。我是坏了烂了的,别带坏娃娃。他以后要读书,要当大官,娶媳妇的。你以为我要你的钱干什么,不就是等找个地方安身,拿干净的钱去给他交学费就是!”
当大官娶媳妇?陈班主这时候才知道那个漂亮的女娃娃,原来是个男孩儿。
亭三道:“扮成女孩儿,好养活。”
只是一路上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陈班主信佛,心软,总想偷偷的塞干粮给别家孩子。亭三骂他几次不听,直接给他的干粮里下了蒙汗药,要陈班主昏睡过去,然后推着陈班主的车带他离开了逃难的队伍,他们三人自己走。
陈班主醒来,气得与亭三大吵一架:“你看见那些孩子你也不救?一路上饿死了多少孩子,有的比青子还呢!”
亭三嚼着草叶笑:“去你妈的慈悲为怀。一路上多少没断奶的孩子,也没看见你家佛祖看你心软,让你长出两个□□去喂啊!就这么多人的口粮,让我一个去偷?你是想让我早死,然后你和我家青子再饿死是吧!”
陈班主:“你至少可以分一点!分给一个孩子也是能救一条命啊!”
亭三一脚踹向他躺着的车架子:“我真是知道孙大圣想擂死唐僧是种什么感觉了。你都知道不漏财,却敢露比金银珠宝还值钱的干粮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怕是要把我儿子架在旗杆上,逼着我去偷来所有人的口粮,要不然就杀了他。老子了只管你一个,你要是愿意回去送死,老子不如现在送你上路,你这一箱子金银细软,也就是我的了。”
陈班主抱着胳膊,知道亭三真有杀他的本事,心里气恨,没敢多话。
亭三带他单独走,离逃难的队伍有些距离又不至于分开太远。
只是有一日,亭三夜里去偷,到了太阳出来,竟也没回来。青子哭也哄不好,等了一日多,陈班主带着车架带着青子走了一段,到了城墙边,听设了一处排队极长的粥棚。他和青子都饿得受不了,便背着青子去了。
去排队,才听到队伍里的人一直在闲话。
是昨儿夜里有个江湖大盗去偷粮,偷了之后出来遇见一大家子,那家里老人让粮给男人,男人让粮给女人孩子,结果男人老人都死完了,只剩下一个媳妇带着亲戚家自己家十几个孩子,饿的四肢精瘦肚子如蚂蟥,摊在城墙根哀唤。
那江洋大盗实在不忍,就把粮食扔给那一家子,又去偷粮。可那大户人家有了戒备,备了枪,中了那江洋大盗的腿。那大盗就被抓住绞死,剁了手,挂在城墙上头吓唬流民。
青子饿的神志不清,没听见他们的嘴碎。陈班主排队一直排到夜里,终于弄了一碗凉稀粥,喂给青子,将他抱回去后,怕他醒来跑丢了,连着破被褥将青子绑在车架上,偷偷去城墙边看。
远远地,就看见城墙上头的一点火光里,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胳膊断了,垂头被绳子高高的吊在那里。走近端详,陈班主看见了那条神气十足、油光锃亮的牛皮宽腰带,站了一会儿,转头走了。
万幸的是,这队少了一半人的逃难队伍,终于在四五日后到达安徽境内,总算是得了一些口粮,都活了下来。远远地,陈班主抱着一路哭,哭的眼也肿了嗓子也哑了的青子,看见了那家人。
是媳妇,看起来十五六岁不到,也还是个孩子。其他孩子里最大的□□岁,最的还在襁褓。大的抱着的,其他的牵着手,排队去领粮。
大概几天前那从天而降一袋粮,让他们都活了。
陈班主缓过来了,典当了一些首饰得了钱,又买了些粮食。他去问那媳妇,要不要来他新开的戏班子里做长工。那媳妇带着孩子们磕头磕的黄土四起,跟他走了。
后来荒灾结束,陈班主一路顺着安徽回了苏州老家。媳妇生了孩子就赶上荒灾,落下病,没到苏州就病死了。而陈班主一路挖着他来时偷偷埋下的金银细软,带着这荒唐的连个乐师都没的戏班子,拽上不知道多少没了爹妈的孩子,回到了苏州。
散尽除了头面戏服以外的家财,买了苏州的大院子,请了许妈这样的老妈子,真的开始教孩子们唱戏了。
让青子当大官,他怕是没这个本事了。
教他不偷东西,教他安身立命,他大概还是能做到的。
孩子们各有名,玩玩闹闹长大,唯有青子随了他姓。
就是那双漂亮眼睛,泪不止似的,从哭到了大。
陈青亭伏在江水眠肩上,是不哭,总是忍不住,他埋怨起来:“我明明不想哭的,心里都想出不知道多少要骂的他们狗血淋头的话,想了要他们那些猪油蒙了心的人付出代价的办法,可就是挡不住——我真气,气自己眼睛不争气!”
江水眠也不是带着帕子的那种人,只能拿袖子给他擦脸。
过了一会儿,江水眠余光里看见有人探头探脑,她喝了一声:“谁!出来!”
那人从墙根后头出来了。穿着个黑袍子,方脸高个,五大三粗,短发后头还留了个流里流气的细辫儿。他挠了挠头,脚在地上搓了半天,抬起头来的陈青亭使劲揉了揉眼睛,认出来了:“许繁?”
原来是一直给陈青亭送礼的那个许妈的亲戚。
他一脸流氓相,生生憋出几分局促,吭了半天道:“节哀。”
陈青亭就算是给许繁差脸色,他那张哭肿的脸上也瞧不出来了。陈青亭道:“嗯,你来祭奠,我这儿谢过了。”
许繁蹭过来,手里递了一沓纸。
陈青亭凑到眼前翻看。那是几家剧院签的单子,是已经收到了赔的款,对于陈青亭和戏班其他几位角儿缺席一事,不再追究。
许繁宽脸上挤出几分和善:“我、我把钱垫了。”
陈青亭抬头惊愕:“你——你以后来,来听我的戏,不用再拿银子了。我该给你唱的。”他苦笑一声:“若是你以后还能看见我唱戏。”
许繁手在袖子里动了动:“嗯……我想买你们班子。这些年收租开古董铺子攒了不少钱,你们这班子值多少钱?”
收租其实就是带着一帮混混逼租,有些帮派开古董铺子,那就是拿假货坑蒙拐骗。他发家的财,都不是什么干净钱。
许妈抠门,却也讲究,不愿意跟许繁这种亲戚来往。陈青亭若有多的选择,也不愿跟这种人来往。
他犹豫了一下,刁难道:“我们这些班子本来都是想去京津的……再了,也不剩下几个像样的人了。”
许繁眼睛亮了亮:“去京津好啊。那里才是最该唱戏,懂戏的人也最多的地方。你有天分的很,就该去京津。要是我买了,我就都带着你们北上去。”
陈青亭似乎不敢信:“你——你要是肯养我们班子里所有人,我就不要卖班子,大家直接跟你走!”
许繁没想到他这样爽利,竟有几分不适应,挠了挠头:“那,你等等。我,我今日回去就跟他们,我把铺子卖了,换成大洋。”
他卖铺子就卖铺子?!这人莫不真是个戏痴!
许繁着急急忙忙转头就走,陈青亭刚觉得是他吓跑了,却看许繁走了又折回来一段:“别卖给别的班子,你等着我!我明日就折了钱叫人买了车马过来!你别跟别人走了!”
陈青亭狂点头,兴奋地从藤床上站起来:“阿眠!阿眠——这要是真的,那、那我们就有活路了!”
江水眠笑:“得了,你也要去京津了。这估计你去的比我还早呢。就是我觉得这姓许的是不是……嗯,他娶媳妇了?而且,呃……你也知道这票圈里腌臜事儿多,不是我多想啊。”
陈青亭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他、他要是肯救活我们这班子,让我怎么样我都肯!”
江水眠又觉得怪:“别别别,你丫先别多想。万一人家孩子都老大了呢。你丫委屈的不得了,恶心的要死要活的去奉献了,结果人家就只把你当儿子。”
陈青亭:“反正我就是什么都肯!只要他不骗我。反正你也要去天津那边儿了,他要是骗了我们一个班子里的人,你就去弄死他!”
江水眠笑:“好好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手,谁让你不乐意,我就去弄死谁好不好。”
陈青亭坐了回来,有点依依不舍:“等我以后成了角儿,大角儿,能去日本演出的那种。我就给你钱,要多少都给。让你去读大学校,去坐大船去美国。”
江水眠心里一软,笑:“好。”
许繁真的兑现了诺言。只是其他几个独立出去的角儿觉得许繁就是个来诈骗的地痞流氓,非撺掇着要把大宅子卖了。这座江水眠没少来蹭吃蹭喝的大院子,再也不是她能来的地方了。
过了几天,江水眠就看着新搬过来的人家看那大松树碍事儿,把它锯倒了。她在院里练武的时候,只看见延伸到他们这边来的松枝歪了歪,伴随着一声巨响,消失在了她院内的天空里。
她本不想看,实在是忍不住,翻在墙头上瞧。树像断头台下的尸体,被拖出去了。一地都是锯末木屑,银白的,像血也像眼泪。
江水眠心里有点瞧不起自己了。
她明明穿越前是爹妈不疼,朋友极少的性子,怎么这一段时间里,一会儿拉着要跟宋良阁不分开,一会儿又开始想念刚走没多久的陈青亭了。
她可真是越活越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交代了一下许班主的身份,虽然我估计大家都记不得许班主是哪位了(笑)
飞贼,土匪,镖客,护院,都算是民国的民间武林的一点侧面了。穷苦出身,也有规矩,有传奇。
青子其实性格还是很纯的,这跟陈班主的菩萨心肠也有关系。
估计大家都在课本上学过《城南旧事》 的结尾,就是夹竹桃落了,爸爸去世了,女主角也长大了那一段节选。嗯,从这时候开始,眠眠和青子的童年时光也要告一段落了。
不过也就这两章比较闷,毕竟长大了,就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啦!
〒_〒以及不用祈福了,电脑彻底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