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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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碌想引她往主屋走,江水眠却道:“不用了,在这儿也可话。也就几句,不必费您一碗茶了。”

    薛碌脸上神情一滞。他必定觉得都不肯进去喝口水,不但不给面子,而且是想上来就动手。这些老北京人老天津人,心里规矩多得很,注重这些大事儿的体面,以前江水眠还会想着学想着去适应。后来她觉得,自己又不是求他们办事儿,这套假惺惺又心翼翼的规矩实在是无用,也懒得作态,更懒得花心思考虑他们的感受了。

    江水眠在院子里站定,轻笑道:“您也知道万国赛武会也不远了,听中华武士会有几个名额,是可以不用参加最早的比试的。”

    这由头还是栾老帮她想出来的。

    薛碌笑了:“原来江六姑娘是为了这个来?这倒也容易,您去中华武士会那儿报上您师父名号,做个登记,馆内也有不少武师,可以比划比划。若是江六姑娘武艺超群,到时候可以让会长、副会长和几个大武馆的师父考虑一下,可不可以给您的门派这个名额。为了万国赛武会来津的武人很多,江六姑娘却一门心思想着踢馆,莫不是有些着急了。”

    对如今天津的武人来,名声等于钱,等于权。等于大帅派人上门求教的脸面,等于自己徒弟在军中的仕途。

    这类天下皆知的跟武林大会似的活动,也都跟中国无数的人多的活动一样,占名额,抢位置,搞黑幕。

    江水眠歪头思索道:“我听在天津踢了馆就算能扬名立足,不过这也不能叫踢馆,我只是想比划比划,不管输赢,您也没什么影响吧。”

    薛碌笑:“江六姑娘可能不太知道,三四年前那时候武人都刚刚到天津来立足,确实有踢馆这么个规矩了。可现在大家都想在天津安生过日子,这踢来踢去的还能有法好好生活么,所以大家现在才都不这样闯上门比划了。不知江六姑娘出自哪一派?师从哪位?”

    江水眠笑道:“这才是问题。要在中华武士会正儿八经立足,就要有响当当的师从渊源。我不太行,我们这一派,就我和我师父俩人,苏州一代没名气的武种。我这一辈,就我这一个徒弟,还是个女人。我就算去了武士会内,怕也是那名额让不给我。您万国赛武会都是一个师父带着几十个徒弟去,派徒弟从底下往上一层层,我们这儿就我一个人,我也是没办法呀!”

    薛碌算是瞧出来这姑娘是执意要比划,面上装作凝重思考的样子,殷切道:“这确实很麻烦了,不知道姑娘的这个门派叫什么名字?”

    “几个月前我师父送我来的时候,我们才商议好。”江水眠笑道:“叫科学派。”

    薛碌以为自己听错了,抑或是这个丫头再耍人玩,愣道:“科学派?赛先生的那个科学?”

    江水眠羞涩一笑,笃定道:“正是。”

    薛碌半天才笑道:“那江六姑娘的意思是今日一定要比划比划了?”

    江水眠道:“我看您确实在门口放了那杆枪,那不就是允人上门切磋的意思么?我在乡野长大,没有什么见识,也没见过什么武人,甚少和人交手,倒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还望薛师父指教。”

    薛碌心里笑了,这丫头居然来就是想跟他交手。只是既然有那杆枪摆在外头,她摔了枪,他就不可能拒绝。

    薛碌道:“我这个年纪也不怎么下场了。江六姑娘要比什么,我们这儿也都有些教刀教拳的师傅。”

    江水眠道:“我是女子,比拳看缠劲,我天生没优势。不如比兵器,我倒是什么也都能用,大家意思意思,点到为止就是了。”

    确实,拳法虽然可以用巧劲,但是她一个瘦的女子,就算是手上扣搭勾缠用巧劲去对付,但如果对方是身材高大的男子,还是可以强用力气破开她的招式。而兵器的话,拼劲儿更少,而且做个样子点到对方的关节咽喉也就能判断几分输赢了。

    薛碌笑着面对她,转过身的时候沉了沉脸色,徒弟们从两侧走廊里搬了几张椅子出来,薛碌和其他师傅坐在主屋门前,刚刚还在前院颇为活泼的徒弟们大气不敢出的在后头站了几排。前头师父是黑袍子,后头徒弟是白褂子,一副办丧事的苦大仇深脸。

    整个场子空出来,教刀法的师父拎着一把宽刃的大刀走出来,挽起袖子,将马褂下摆掖在腰侧,两脚分开站定。整个比武的气氛却因为江水眠一人变得有些可笑。

    她要了一把凳子,将手套摘下来,连同手包一起放在凳子上。倒也不摘帽子,只是弯腰将裙摆往上卷了两圈,露出套着针织袜的膝盖。她的扮根本活动不开,步子都迈不了太大,站姿也娉娉婷婷的,不像是武人的样子。

    几个徒弟扛着兵器架子出来,上头枪剑刀钩,常用的都有。她挑了一把最烂大街的华北砍刀,国外也叫它中国大砍刀,中国刀。

    刀是弯的,刀面越到刀尖处越宽,铁的刀身,质量一般,大概就是那种上战场也用、帮派斗争也用的初始武器。这把因为比武用,所以也没开刃。刀柄处缠了布条,常有人用所有磨得光滑发亮,她一只手握着刀柄,刀柄在她环握的手里躺着,拧了拧手腕,刀面乱晃。

    周围人几乎觉得她一双手握不住这把刀似的。

    她倒也不真的握紧,而是松松的让刀柄在手掌里活动着,拧着手腕顺力挥了几下,道:“行,那我就用这个吧。”

    对面教刀法的师父脸色很难看。就算是不懂事儿的上来比武,好歹也要有个武人做派,江水眠的扮做派都给人感觉太奚落人了。奚落比武,奚落刀法,也奚落武林。

    他气得面色发青,却并不知道江水眠就是故意的。

    几年前她来比武的时候,什么阵仗都做好了,话做事恭恭敬敬的,把自己当成武行中的一员,生怕给宋良阁惹了麻烦,最后却是那么个结果。今儿她偏要横,偏要让所有人面上都难受。

    对方是一把双手大刀,刀面极宽,显得很重,怕是劈下去能把江水眠连人带刀给斩成两节。可江水眠对付力气大兵器重的敌人很有经验了。

    她的衣服不便移动,她也没算动,两手捏住砍刀,等着那刀法师父先上前来。

    对方横起刀面,布鞋迈出几步去,一把宽刀耍的这样轻巧,朝江水眠脖子锯来。

    果然,她不给人家面子,人家也不会跟她客气。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不客气。

    江水眠朝旁边一侧步,两手抬起来,拿刀背往上一挑,砍刀颇为厚实的刀背叮的一声敲在了宽刀刀面上。

    刀法师父感觉势头猛地一偏,刀竟朝上撇去。他心里一惊。

    这好比有人鼓足了劲儿冲过来,你想拦截想迎击却不正面承受,而是侧着身子绕开,照着他侧身踢上一脚。保准这人以冲过来的势劲往侧面滚去。

    他就被这挑的一下,势头偏离,刀沉,惯性大,仿佛不是他在挥刀,而是刀往上飞,他拽着刀别让它跑了。

    这样手臂一抬,手肘离开保护腹部的范围,江水眠刀一斜,没磨过的刀刃对着那刀法师父的胃中,猛地挥过去。

    那刀法师父力气大且巧,他也吓得后脖子的汗毛直立,抓着刀猛地身子朝后一退,借着刀的重量猛地朝后仰去。江水眠两手都是虚握着刀,变刀自然快,那刀法师父踉跄着朝后倒退几步,刀一撑才站稳,一低头,却看着外头那件黑色长褂上,一道横着的大口子,露出里边白色的衣裳来。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主屋门口摆着架势坐着的七八个武师和薛碌却脸色难看了。

    他们现在都意识到,这个女人可没有来切磋的意思。

    江水眠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住,我想着要收一收,而且这刀也没开刃,没想到把您衣服刮坏了。我该赔的。”

    刀法师父脸色极差,他心里了个突突,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好像意识到了几分,却不能一招就自己败了。江水眠是会钩刮碰挑那一类不抗劲儿的法,他就也要收几分力气,的讲究精致一点了。

    江水眠看他只一只手抓在那短短的刀柄上,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宽刀的刀背,将刀斜在身前,歪歪头,笑道:“好法子。”

    话音刚落,他迈上前几步,将刀朝江水眠推了过来。

    江水眠的后退了半步,像是在夜场聚会中跳舞般,肩一斜让出半个身子的位置。对方的刀朝她切来,江水眠拿刀面横着抵住,可那刀法师父是什么样的力气,压的她刀和胳膊都扛不住,眼看着就要切到她肩膀。江水眠却忽的左手抓住刀柄前端,右手抓住刀柄尾部,手肘抵住身子,把左手当做支点,这样一按刀柄。这类似杠杆似的使力法子使得刀面一转,竟反着拨开了宽刀,反将宽刀压在刀下。

    她拿刀背蹭着对方的宽刀一拨,一蹭,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钢铁摩擦声,就像是刀身永远缠在对方的锋芒上似的,绕开了宽刀的势头,刀尖朝他门面而去。

    她动作轻巧的很,刀法师父心里大叫不好,想着刚刚差点被开膛破肚的一刀,就觉得这一刀是想要人命的!

    而江水眠却稳稳当当的在他眼前停住了刀。

    她涂了口红的嘴轻轻一弯,笑了笑,往后撤了几步。

    刀法师父脸色灰暗,他知道再怎么碰巧怕也是赢不了这个人了。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他再也没有意思。至于武行的招牌,至于后面怎么处理,那是薛碌的事情了。

    他后退了两步,放下刀拱了拱手,道:“自愧不如。”

    他放下刀反倒是坦然了,谁人也看得出这丫头出身武艺非比寻常,输了也不丢人,拢一拢破开口子的长褂,气定神闲的在椅子上坐下了。

    薛碌却没法像他这样气定神闲。这会刀法师父输了,按理来就该他出面了。

    可薛碌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周围几十双眼睛都在望着他,请他起身请他出面,薛碌脑子里还在没边没际的考虑着,人已经先起身了。

    薛碌一身长褂垂坠到鞋面,他稍微挽了一下袖子,缓步走下台阶。

    他压根没法圆场,因为显然这个女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没有别的目的,胁迫利诱都不管用,她就是要动手切磋。

    大家都在看他,却唯有江水眠没瞧他,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因为握刀不心被蹭掉一块的指甲油。

    薛碌好似除了硬着头皮上也没别的法子。

    更何况这丫头武技虽然不错,但到底能不能赢得了他,也是个未知数。虽然这些年在武行很少有这样搏的,但既然人都找上门来了,他想躲也躲不过。

    薛碌挑了一把□□,在手里换了两下,没有多话,望向江水眠的脸。

    这张脸本来隐藏在帽子下,可她忽然很骄傲似的微微扬了扬下巴。那张脸清晰起来。

    他好像想起来了。

    那颗红痣他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曾经是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见的,今日却是一个扮姿态都与曾经相差颇大的清秀女子。

    他架起枪来,忽然好像反应过来了。这难不成是宋良阁的那个徒弟?!

    宋良阁离开天津已有三年多,他的那个徒弟居然是女子?!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这样上门来挑衅?是报复……还是不甘?

    当年的大疯子疯子,这会儿悄无声息的来了天津,到底想要什么?

    他一懵,刀已经快到眼前了。薛碌连忙朝后退去,抬枪拨刀,他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错觉,这把刀比刚刚迅猛了不知道多少倍!

    刚刚逗着玩似的晃晃悠悠的姿态,一下子认真起来了!

    薛碌只感觉脑子还没清醒,身体先动了,连着几挡,虽然挡住了江水眠的刀,却也逼得自己愈发被动——

    他正想要破势迎击,猛地一使力推开刀,却忽然眼角看见那刀就跟鬼魅似的从边角出现,轻而易举的搭压过他的枪身,朝他脖颈而来!

    她怕是刚刚只随便一,既赢了又表现的不太强,逼他下场!

    薛碌是先听到一声清晰的近在咫尺的咔嚓声响,才感觉到痛感的。

    外人看来,江水眠行动猛地快起来,每一刀都不留缝隙,这比武就两三下子,薛碌只是仓促防御,还没找机会反攻,忽然就被刀背砸在了脖子上。

    她压根就没停刀,更没有点到为止,而是冲着薛碌的脖子去的!

    周围一圈徒弟只看着薛碌拿枪的手软软的放了下来,直挺挺的站在原地,那洋装女人扔下刀,毫无防御的走近还拿着枪满脸呆滞的薛碌,她踮起脚尖,靠近他耳朵。

    众人只看见她红唇翕动,完全听不见她什么。

    江水眠从进门开始角都含着笑,这会儿却不笑了。她后退两三步,从凳子上拿起手套夹上包,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

    七八个武行师父看薛碌不动手不反应,脸色突变,站起身来,喊道:“薛爷?!”

    江水眠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门楣下,扶了扶软帽,扫视了一圈静谧无声的院子,道:“武行,少掺和官家的事儿。”

    她完,整了整裙摆朝外走去。

    薛碌整个人忽然就跟让人抽了脊柱似的,两膝发僵,直直朝后倒下,连胳膊朝后一抵的条件反射动作都没有,像是一面轰然倒塌的墙。

    院内大乱,喧哗四起。有人追了出去,却只看见远远黄包车的影子。

    回到院子,薛碌两腿哆嗦,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双眼瞪得狰狞,抓住旁边刀法师父的衣领,艰难的吐气吸气,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找……找栾爷……找栾爷来。”

    他倒下之前,只听着江水眠在他耳边道:“从今往后,你这两条腿可就站不起来了。这个结局,跟你做过的事儿有关,跟你即将要做的事儿也有关。你心里清楚。”

    作者有话要:  眠眠最后溜了。毕竟对方人多,她也没牛逼到能在几十个武人里头进出,装了逼就要赶紧跑了~

    *

    关于大砍刀的用法,原型是抗日期间赫赫有名的西北军二十九军大刀队的刀法。

    后面也会多次写到这种缺弹少枪情况下诞生,又能跟日本人拼刺刀的实用刀法。

    不过是抗日,不是大家印象中的八年抗战开始的1937年后诞生的,而是在十四年抗战早期的1931年开始由冯玉祥提出创立的。不少武林名家受邀去西北军中帮忙研究助阵,才得以诞生的。

    徐导不久后要上映的《刀背藏身》也是围绕着这个刀法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