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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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恒笑起来:“他们没带烟?我可记着我那些手下不论在哪儿都是杆子一横, 躺那儿就吸。”

    栾老:“我不吸大烟。里头味道熏人,你有万牌烟么,给我一根。”

    江水眠缩在仓库门外的角落里,听着火柴擦亮的声音,栾老深深吸了口,夹着烟半晌道:“这个地方是你的?”

    夏恒:“自然不是, 不过跟这附近的一些仓库跟阎帅有点关系, 我有时候过来帮他办点事儿, 这会儿就借用一下。”

    栾老伸手摸了一下铁门:“好啊, 够偏远。你要杀我,割了脖子在这地方往海里一推,谁也不知道了。”

    夏恒穿着一身带马甲的浅灰色西装, 夹着烟噗嗤一笑:“师父,你这话的。你要来见宋良阁, 我就叫人带你过来见他, 怎么就成我要杀你了。我杀谁也不可能杀您, 对不对。

    栾老使劲儿抽烟, 不肯看他,一口烟吐出来整张脸都埋在白雾里。

    夏恒微微收了笑:“我只是希望师父放心把中华武士会交到我手里。您劳苦这么多年,四处逢源, 不就是想给中华武士会找一个靠山么。徒弟不才,给您找到一个可靠的。中国大大军阀无数,但没有哪一位像阎帅这样尊敬武师,喜欢武行了。”

    栾老:“是啊, 就是有点远,远在山西。难道你想让武馆都搬去山西?”

    夏恒笑:“那倒不用。天津很好。阎帅常年窝在山西,十几年不离开,但外头总要设一些地方组织够他来活动。天津是华北甚至中国的中心,几位总统的家都设在天津,多少公使和租界都在天津。这儿是风水宝地。”

    江水眠只关心宋良阁在哪里。她看着栾老如今和夏恒话,而夏恒背后只有一个开车的保镖,还有那个看起来武艺一般的李颠。如果她现在冲出去,劫持了夏恒,让他放了宋良阁,栾老肯定会帮她一把吧。

    她心里默默计算着,她本事在夏恒之上,不过夏恒也不是会被她轻易制住的。而他带的那个保镖身上会不会有枪?那个李颠到底是个水平?

    江水眠正犹豫着,听见栾老又提起宋良阁的名字。

    栾老:“那你就是来知会我一声?那我知道了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宋良阁走了?武行中与我为敌的都让我和宋良阁挤压的差不多了,而在我这一方的,都觉得你的提议是我的意思,又能给天津武行带来机遇,九成都已经同意并且站在你这边了。”

    夏恒瞒了栾老不知道多久,这会儿却道:“是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跟你清楚,只要我了,您也一定能明白。中华武士会的主馆会迁到天津最好的地角,所有人手底下的徒弟都可以进军中当官,阎帅喜欢武人,一定会给他们优待。诸位师父自然也会被请到山西去做一段时间的军队教习。之后华北再有什么跟武行有关的活动,您也不用那样费尽心思去争取了,毫无疑问都会是属于天津武行的。天津的武行会成为武林的圣地。”

    栾老半晌低声道:“如果我拒绝呢?你知道我一直四处逢源,是因为我不想跟任何一方保持从属关系,我只是想让武行独立出来。武人从最早就讲求一个独立。我并不想好不容易复兴的武行做他人的一条狗。”

    夏恒只是咧嘴一笑:“会发生什么事情您也知道的。再了,武人讲求的可不是独立,要是习武能发家致富,谁还管独立不独立呢。何必呢,您还会是会长,大家都会得到比之前招徒弟开班更稳定的工作。我只是想求个副会长当着玩玩。”

    栾老:“只是这样?我退休享受天伦之乐就好了?”

    夏恒大笑:“那当然。您当我是什么,我只是个绞尽脑汁想护着天津武林的徒弟。我知道您忧心这么多年放不下,如今您年事也高,终于可以放下了。您还会在这儿的,看着天津武林之后的昌荣。”

    栾老显然对自己徒弟话的天花乱坠心知肚明,什么也没:“好。我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也……无所谓拒绝不拒绝。我每年最起码要拿到八百大洋,只要有这一条就够了。”

    夏恒笑起来,走上去几步拥抱了一下栾老,栾老都没有抬起手来,只是将烟仍在地上,鞋底捻了捻。

    夏恒松开怀抱,笑着对栾老身后仓库门内道:“你们干什么,我们都聊了半天,你们还在这儿端着枪,懂不懂一点礼节!快点收起来!”

    江水眠听见四五个人收枪的声音,那几个人就站在门里,站在她没看见的角度拿枪指着栾老。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刚刚要是莽撞的冲出去,岂不就是被直接成筛子了!

    江水眠把自己更往角落里缩了缩,她轻轻开箱子,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或许是她心里太着急,她手指被箱子里的刀刃划破,也没有在意,手指将刀面翻过去,她摸到了藏在最下头的□□。

    江水眠觉得自己的精神都绷紧了,她害怕出任何一点意外,甚至是把枪藏在衣服里上了膛,生怕那咔嚓的一声响正好响在他们聊天的间隙,被夏恒察觉到。

    栾老道:“那事情到此为止,你什么都好。我可以把肃卿带走了吧。”

    夏恒:“肃卿?啊,你是宋良阁啊。这就不太好了,让他死是我承诺给程石方、薛碌他们的。程石方还想让我交出阿眠来,不过我跟他阿眠其实是个女孩儿,也不成什么气候,他就算放她一马了。李颠跟我阿眠回来了,他也告诉她仓库的位置,她应该也会来救她师父,不过竟然还没出现,那估计也赶不上见她师父最后一面了。”

    栾老:“我知道你怕什么,无牵无挂又能赢了所有人的鬼才,天底下可没几个。你怕宋良阁走了,过几年我再找他回来,踢馆踢遍天津,到时候中华武士会在民众心中可就要名声烂透了。我不会这么做,我向你承诺。而且,你已经自作主张的断了他一条腿,他已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江水眠捏着那把冰凉的□□,正往夏恒的方向看去,听见这句话,忽然手一僵,头皮一麻。

    夏恒笑:“您这话的我不爱听。我是算在跟您商量好之前,不动他一下的。可我叫人去他家带他出来的时候还算老实,毕竟几杆枪对准着他。可到了这儿,找到了机会他就反击了。我手底下十几个人,被他伤了大半,他连把刀都没有,还拧断了两个人脖子。他们断他的腿,也是不得不为。”

    江水眠呆呆的蹲在黑暗里一会儿,忽然好像耳鸣了,没听见旁边了些什么。

    栾老冷笑:“你带他过来是要杀他的,还不许他反抗了?我没有别的要求,你随便折腾中华武士会吧,我想要干什么都行,武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就要他这条命。”

    夏恒笑的肩膀直抖:“至于么?”

    栾老:“至于。他是我第一个徒弟。我没那么有名气的时候,一碗粥就跟我走了。我们不和过,他厌恶我,我也瞧不惯他那不懂规矩不懂圆滑的样子。但我跟他当师徒的时候,西太后还在遁逃呢,你爹都还不是什么人物。我和他之前,都各自欠对方。”

    夏恒没有接话,迈步往里走。江水眠连忙回过神来,栾老和夏恒进去了,宋良阁一定在仓库里,只是正门处有人还守着,她手哆哆嗦嗦的随便拿了两把刀,背上那杆春田□□,浑身叮当作响往后跑去,仓库很大,她绕了一圈,后门却没有开,只有一个镶嵌在砖墙上的铁梯子,通往仓库顶棚。

    江水眠把枪和刀全挂在后背上,爬上那道简陋的铁梯子。把手上沾了海雾,湿漉漉的滑,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几次她差点踩空。仰头看,这道台阶仿佛通往深蓝的天空和朦胧的半扇月亮似的,她几乎有一瞬间恍惚的觉得这梯子没有尽头。

    然而她最终还是踩上了顶棚,很宽阔的房顶上,有两个镶嵌在顶棚上的铁窗子,大概是偶尔顶开散味道用的,今日无雨,两侧都开着。江水眠轻手轻脚,多次差点滑摔倒,终于爬到那开窗的顶棚前,往下望去,下头有不少木板箱子,摞的极高,她看不清到底宋良阁在哪儿,却听见了夏恒的声音。

    夏恒道:“师父,你别让我难做。一个徒弟而已,他死了就死了罢。不会有人怀疑到你的。而且他也无亲无故的,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为他伤心。我可听过他在苏州被人叫做红鬼,身上背了这么多条人命,他早该在这种地方死了。”

    栾老半天没有话。

    江水眠只看见仓库里有不少纵横交错的铁横梁,只是这些横梁都只有两只脚并起来的宽度,距离窗子也有相当一段距离。如果想从这个距离跳到横梁上,只要身子一歪,她直接掉下去,这个距离就算是没有断了脚,声音也足以让他们注意到了。

    她一咬牙,就想赌一把,夏恒如果真的要杀宋良阁,她就顺着房梁溜到他身后,要不然开枪杀他;要不然就跳下来一刀毙命,看那些人还会不会在雇主都死了的时候再开枪拼命。

    江水眠想着,就坐在窗沿,两只脚放下去,找准方向,心一横,往下一跳。她穿着软底的布鞋,跳下去本没有声音,然而那铁梁在海边不知道攒了多久的铁锈,铁锈居然脱落一滑,江水眠连忙抱住横梁,差点掉了下去。

    她心口乱跳,只要出了一点点差错,她就是要对上好几个枪口了——

    真到那时候,她的人生可没有玩错了游戏似的读档。

    房梁上吊着的几个白炽灯泡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的味道,她弓着身子,步向前。

    她听见夏恒道:“这件事情也怪你不是么?他在苏州好好地,你把他拽到天津来,掺和你的宏图大业,让他给你当枪使。你们几个,去把后门开吧,一会儿直接把他扔海里就是了。”

    几个人正走到后门去,解开锁链,把后门推开。后门就靠着港口堤坝,海味和月光一同涌了进来。

    栾老:“夏恒!”

    夏恒笑道:“师父,其实你在我这儿并没有什么筹码的。我着不能杀你,却也不是真的不能杀你——”

    栾老声音压低:“算我求求你……我一把年纪了,我真的不会去跟你争了,就他的命,就只有他的命!”

    夏恒大笑:“师父,你要求我么?你要怎么求我,为了他,至于么?”

    栾老声音发抖,又像是笑声被压在了胸口:“我这个人一向不知道什么叫要脸的。你想让我怎么求你。我他妈舔了那些军阀老爷们大半辈子了,今日不差你。”

    夏恒笑嘻嘻:“那我让你跪下来求我,你也肯了?就为了这个徒弟?”

    栾老一僵,心底涌出来太多片段。

    西太后巡游的时候,宫家是满清最后一代大内侍卫总管,宫家随着西太后出走的时候,叫上了八卦形意不少门人前去随行护卫。栾老跟宫家有些缘分,但他本身没什么本事,自己连个像样武馆也没有,就看着宫家面子,带着当时才十二三的宋良阁也去了。、

    那时候宋良阁才刚到他手底下没有几个月,瘦的皮包骨头,一路上条件越来越差,甚至有的时候连宫宝田也只有一条板凳略略一躺,宋良阁却很懂得尊师重道,什么吃的用的都会先捧给他。

    宋良阁那时候就不爱多话,却对他孝顺的很,师徒两个人穿着御赐的衣服连饭却也吃不饱。一路走,栾老就一路教他。

    一路上多少武人,各门各派都有,年纪最的就是宋良阁。

    他们埋怨栾老把这么个半大子带出来吃苦还不顶事儿,但栾老心知这孩子家里人也死了,没人照顾,几次走在生死线上,他不带在身边不放心。

    毕竟栾老也当初一冲动,牵着他在那天津远郊教堂的圣母像前头过了要养他,要他平平安安的。承诺都许下了,怎么也都要做到吧。

    一路上宋良阁吃了百家饭,也学了这百家功夫。

    等到十八个月后,太后回銮,他一身武艺已经不是同辈的半大子能比得了的了。

    后来回了北京天津一带,宋良阁倒是开始到了叛逆的年纪,一是瞧不惯栾老到处点头哈腰的只为了一间武馆能够安身,二是慈禧西行归来之后朝政进一步恶化,天津北京的百姓对于这变天感同身受,当初不少护送慈禧的武人包括宫宝田都有些后悔或不满。

    宋良阁似乎觉得学武,谁这辈子也不可能超过宫宝田、李存异这号人物,但就是成了这号人物也没什么意义,就开始有点懈怠叛逆了。

    那时候就认识了从保定到天津来读书的卢峰。

    栾老不太清楚卢峰和宋良阁之间的事,但是显然卢峰那时候的很多想法都吸引了宋良阁。

    直到后来他和宋良阁之间爆发不和。宋良阁也是性子不好通,毕竟二人不是亲父子,栾老自己也怕宋良阁成名压过自己,宋良阁则怨栾老追名逐利而忘本,俩人之间大大的事儿挤压起来,直到爆发。那时候宋良阁十八岁生日,栾老还给他办了宴席,找人取字“肃卿”,就在饭桌上,二人争执起来,年轻无畏的宋良阁差点对他动了刀。

    栾老气得活像是被儿子败光了家财,一脚将他踹出门去。

    而宋良阁一身在天津没几个将能比得过的俊功夫,却毅然放弃了在天津成名立业,和卢峰一同南下走了。

    栾老有点后悔,又有点怨愤。中途也听过,听了卢峰的名字。

    只是音信后来渐渐断了,他再见的时候,宋良阁已经三十出头,身边像是他当年一样,带着个父母双亡后养在身边的徒弟。

    但那一天,他听见今村叫了宋良阁一声肃卿,当时远远站在长廊那头恍如隔世。好像又回到他十八岁的时候,宴席上请来的老秀才写下这两个字,一地鞭炮纸,桌子上摆满了鱼肉,宋良阁穿了一身很精神的紫色褂子,指着纸却都不知道“肃卿”这二字怎么读。

    没想到,他还用着这个字呢。

    也就是那时候栾老想着要他也回天津去吧。

    回天津这些事儿,栾老利用他的成分也不少,他也知道宋良阁对他的利用心知肚明。

    但好像其中又包含几分团聚的意味。他倒是想让宋良阁住在街的那头,时不时拎着两壶酒前去探望,两个人在饭桌上仍有不能聊的话题,在做事上仍然有针锋相对的地方,了话之后不欢而散也罢,气得摔门也罢,但多少次从宋良阁那里憋了一肚子气回去的路上,又摇摇头释怀了彼此。他们不是一路人,可他们可以见面,还是相距不远。

    日后宋良阁再结婚也罢,他那个心头肉徒弟嫁人了也罢,他还是可以去虚伪的送上红包,上几句恭喜。

    再推几年,他病死了也罢,被人仇杀了也罢,躺进棺椁里的时候,宋良阁大概还是会远远站着目送他入土,提前转身而走。

    师徒多少年,做到这个份上,他心满意足。

    然而看来,他把事情搞砸了,他高估了自己。团聚不可能,甚至他要害死了自己的徒弟。

    栾老觉得自己膝盖弯,头垂了下去。

    夏恒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一把捞住了他胳膊,道:“师父!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开个玩笑,难道您真还要跪我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不杀他了,你过了,我不杀他了。只是,我做事真的要很心。他还有一条腿好着呢,你不介意我身边这些兄弟被宋良阁杀了的人,报复他一回,断他剩下那条腿吧。”

    江水眠侧耳倾听他声音的方向,一边在房梁上心攀爬。她心里涌出无数的想杀人的冲动,两侧太阳穴都在鼓胀,心底却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栾老半晌道:“好……之后派人把他送到医院去。立刻就去,可以吧。”

    夏恒:“好,我让他们这就动手。”

    栾老:“别,等我走了吧。我不能看。”

    夏恒轻笑:“没问题。我留一辆车,让他们开车送他去医院。栾爷,我做事也算可以了吧,他之前被断腿,我又不能立刻送他去找医生,毕竟还要等您过来。我就让人拿了土耳其产的烟来给他止疼。”

    栾老似乎什么也不出来了。

    江水眠终于绕过一处柱子,可以看见了栾老和夏恒的头顶。

    而她一瞬间,也看见了站着的七八个人面向的宋良阁。

    他躺在地上,身后倚了一个木板箱,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外套,手腕肩膀多处受伤,那条断腿似乎藏在了外套之下。但更重要的是他斜躺着,恢复了她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那种面色青白,半垂着眼睛,还能动的一只胳膊拿着一根烟杆。

    旁边的一个夏恒的手下正在给他燎火,烟又升起来了。他身边摆了好多银色托盘,放了五六根烟杆,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吸烟,夏恒的这些手下都在看着他的时候也在吸烟。

    火燎上了来,烟膏化了,他神色萎靡又像是半失去意识一样,轻轻的吸了一口,朝后躺倒在木板箱上。

    作者有话要:  先发再改错。

    本来还有一千多字的内容,结果我剪切之后没有立刻粘贴,又去复制憋得,就给弄丢了Orz

    以及大烟确实半逼迫性质染上的。

    而且那时候大烟也是特别常用的止疼药,那个年代对待大烟的态度,也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